七月十二,景祯皇帝大敛。
京都城中所有寺庙庵堂,一日撞钟三万响。
灵堂就设在养心殿,天家重佛抑道,明黄缎子面上用金线绣满经文的陀罗经被一床一床铺盖在安置大行皇帝的梓宫金匮里,大周第六十二代天子的遗体穿了十九层敛衣,西侧立着一根长木,灵枢前面的一尊鎏金三足香炉内插着一支安息香,青烟细若游丝。
宫中尽着缟素,拱卫天子寝宫的五千龙吟营将士以新任营官萧静岚为首,摘去象征亲军威仪的大红披风,执刀掼甲肃然站立,森严目光不停在跪在殿外哀声垂泪的文武百官脸上巡视,头顶上阴云层层密布,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按照礼部尚书王盛怀拟定的规程,等巳时初刻大行皇帝灵枢起驾观德殿之后,紧接着就是新皇御极大礼,自此再称呼谥号为景的李燕南,就要改口为先帝,停灵七日之后才开始动工在京都城西修建陵寝。
蟒袍外面罩着一袭小功丧服的内廷首领太监,阴沉着脸站在丹墀在皇室宗亲最前面的二皇子李敬威,一言不发。
年轻观星楼主卯时就进了宫,此时就面无表情地站在养心殿门外,身侧是即将要以保和殿大学士身份历经两朝帝王皇权更替的杨之清,百官痛哭声中,首辅杨公偏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问道:“昨日没伤着?”
陈无双扯出一丝蔑然笑意,轻轻摇头。
杨之清叹了口气,唏嘘道:“与你师伯相交数十年的情谊,却抽不出身去送老公爷一程,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你怨不怨我?”
陈无双还是摇头,轻声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首辅杨公微微一怔,旋即苦笑道:“是啊。身在朝堂,其实跟身在江湖没有什么两样。”
年轻观星楼主双手拢在袖子里,斜倚着养心殿门外的柱子闭上眼,究其根本,朝堂和江湖的险处都在人心二字,江湖上的莽夫就算是有些算计人的心思,总也比不过花花肠子里藏着八个心眼的读书人,用兵也好、处世也罢,力敌终究落了下乘,智取才是所谓的君子之道。
不多时,养心殿里一声宦官独有的尖细嗓音传出,“先帝起灵,百官跪迎!”
仗着观星楼主在保和殿上都有赐座于满朝文武之前的殊荣,腰间悬着焦骨牡丹的陈无双冷冷嗤笑一声,装作听不见那声吆喝,等大周景帝的灵枢被三十二位皇室宗亲抬着送去观德殿,才随手扯了个苦着脸战战兢兢的小太监领路,慢慢在龙吟营将士深为忌惮的眼神中绕着太平湖转了一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摸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塞给小太监,让他头前引着去保和殿。
众目睽睽之下,小太监既不敢收那锭烫手的银子,也不敢拒绝观星楼主的赏赐,迟疑着只好接在手里,快步往朝天殿方向走去,倘若是放在平常时候,他巴不得能跟陈无双搭上几句话,可现在,只想着越早远离这个或许能让他脑袋搬家的年轻贵人就越好。
不知道是不是小太监拿捏的时候正好,陈无双绕了一圈,刚好赶上从观德殿回返的百官列队进入保和殿,他几步截在最前列,不管身后那些或是诧异或是愤懑的目光,昂然佩剑踏进殿门。
一朝天子一朝臣,平公公默然站在龙椅右侧,御阶上早换了曾任东宫总管太监的吴姓宦官,心里十二分高兴的吴公公瞥了眼随着新皇落座龙椅而失势的平公公,一挥手里崭新的拂尘,按官场规矩应该列在陈季淳之前的礼部左侍郎出班唱仪,百官趋前跪拜。
从此,大周王朝一十四州疆域,万万众生,就归了李敬辉掌管。
身着龙袍的大周第六十三代帝王耐着性子接受百官贺礼,照旧赐座司天监观星楼主和当朝首辅大学士,又传旨在百官右侧赐座文华阁大学士蒋之冲、虚设赐座天策大将军郭奉平。
陈无双手里把玩着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察觉到对面姓蒋的那位大学士在不停打量自己,皱眉侧头轻声问向杨之清:“杨公,两殿四阁大学士,其余四位为何没有赐座?”
杨之清眯着眼睛正襟危坐,缓缓解释道:“自景祯十九年朝天殿、武英阁两位大学士先后病逝,六位大学士中只有老夫跟文华阁蒋公,其余四职虚设,至今无人递补。”陈无双有些不解,大周王朝再是人才凋零青黄不接,也不至于一直悬着四个紧要官职定不下人选,只不过他对朝堂的事情所知不多,一时想不通里面的原因,索性也就不再多问,反正这对于司天监来说应该是件好事,朝堂上没有像样的人物掣肘,杨公就能明里暗里多帮司天监几分。
新皇登基的第一件事自然是颁先帝遗诏。
李敬辉的眼神从二皇子身上仅微微停顿一瞬就挪开,噙着一丝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的得意笑意,和声道:“司天监陈爱卿涉险远赴凉州,诛杀逆贼谢逸尘,先帝留下遗诏,准陈无双承袭一等镇国公。朕以后还要倚重陈爱卿为国效力,另赏黄金千两,破例加武英阁大学士衔,准宫中骑马、佩剑入朝。”
满殿哗然。
连几日来一直在宫中操办大事的杨之清都讶然变色,两殿四阁大学士中的武英阁虽说有个武字,但历来都是文臣担任,依照旧制,武将最高官衔是同样悬而不设的正一品枢密使以及只有战时才可以委任的天策大将军,司天监观星楼主从开国时就定下不入九品中正制,换而言之,是个既不属文臣也不算武将的特殊官职,百官可以容忍陈无双位列保和殿大学士之前,却委实难以接受他成为大学士。
“微臣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
没等先前挨过陈无双耳光的御史纪箴出列,谁也没料到率先出声劝谏的,竟然会是官居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
陈季淳两步跨出文官队列,跪伏在地,额头紧贴着殿中红毯,声音有些干涩沙哑:“陛下三思,我朝太祖皇帝定下祖制,司天监观星楼主不可在朝中兼任官职,况且陈无双虽有微末功劳,才学实在难以服众,当不起武英阁大学士重任!”
显然没想到新君会有这种突如其来封赏的礼部尚书短暂愣神,第二个出列跪拜道:“臣附议!明君之明,首先在于爱民如子,其次在于知人善用,镇国公爷修为不凡,于江湖中声名显赫,臣以为,陛下当用他统领司天监平息江湖乱象,收拢世间千万修士为大周所用,抵御漠北妖族、南疆凶兽,而不是困他于朝堂之中,请陛下三思,祖制不可违!”
户部尚书王宗厚刚要出列,就见卫成靖抢先一步跨出,双膝跪倒高呼:“臣附议!”
入仕多年来破天荒得了赐座殊荣的蒋之冲饶有深意看向陈无双,比刚登基皇帝还要年轻几岁的观星楼主似笑非笑,手里似乎在缓缓捻动着什么东西,从偶尔传出来的轻微声响推测,可能是两枚小巧玉器。
平心而论,陈无双对此也很是惊讶,很快就猜到这是李敬辉有意示好,联想到景祯皇帝先前的种种举动,新君似乎不甘于去走他父皇铺就好的道路,反而有意顺势而为,唱一出欲扬先抑的戏码,只是这拉拢人心的手段太过于明显,也太过于急切。
龙椅上的天子瞬间脸色阴郁。
李敬辉早就猜到朝中百官会对他这一道旨意百般阻挠,所以特意把定年号的事情压后,第一件事就先提加封陈无双为武英阁大学士,以为众人会看在这是他登基之后第一道圣旨的份上退让一步,没想到转眼间,保和殿的红毯上就跪了十数位穿紫的重臣劝谏。
最让他逐渐生出怒意的是,出列附议的人还在陆续增加,大有众志成城逼他收回成命的意思。
李敬辉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一句话,“众爱卿,这是要抗旨?”
陈季淳抬头看向首辅大学士,杨之清的叹息声重而深沉,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可天子不等他说话就挥手一拍御案,刚好瞥见二皇子嘴角露出一丝戏谑笑容,登时心下一凛,想要发作的脾气硬生生压了回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先帝在时,今年三月已经钦点陈爱卿为探花郎,况且武英阁大学士之位空悬已久,朕命陈爱卿领此职务,正是知人善用之举,众卿拿祖制劝谏是一片好意,但朕自有朕的分寸,且平身吧。”
在陈无双看来,李敬辉这番话倒是说的绵里藏针,要论祖制,你等尽管去观德殿跟最先破了祖制先例的大行皇帝论去。
话音刚落,不容任何人辩驳,李敬辉就急着一锤定音,问道:“陈爱卿,意下如何?”
跪在地上的几位御史立刻抬头紧盯着陈无双,生怕这一贯横行无忌的纨绔会说出一句什么君赐之禄、臣不敢辞,好在年轻观星楼主没让他们担心得太久。
大咧咧坐在太师椅上的陈无双没有起身行礼谢恩,而是轻笑一声,“陈某没空。”
轻飘飘一句话,听在天子耳中好似雷鸣,双眼中登时满是怒气,呼吸粗重,他竟然敢用这种轻佻的语气拒绝朕的封赏?
站起身来一个字都没出口的首辅大人又坐了回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跪着的那些人都松了一口气,这时候连跟陈无双有过节的纪箴都没心思去追究他言语中的不敬,在保和殿上不称臣而称陈某,这是藐视圣上的罪过,悖逆放肆,虽不至于置观星楼主于死地,再从轻处置也免不了一顿廷杖。
李敬辉拍在御案上的右手缓缓紧握成拳,盯着陈无双问道:“爱卿说给朕听听,司天监有何等大事要忙,致使爱卿没空···无暇抽身兼任武英阁大学士?”
陈无双怅然叹息一声,摇头平静道:“没空就是没空,说了陛下也不懂。”
“放肆!”像是被人挖了祖坟一样痛心疾首的纪箴跪着膝行几步,拱手道:“陛下,陈···司天监观星楼主仗着圣眷垂青,竟敢在保和殿上大放厥词,对陛下不敬、对天家不敬,臣恳请陛下降旨,非重罚无以彰显天子威严!”
陈无双嗤笑道:“纪大人下一句是不是要说,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有些日子没见,你这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东西,是想念公子爷大耳刮子的滋味了?来,你上前来,本座倒是想听听,纪大人有没有想出个合适的罪名来。”
陈季淳霍然抬头,怒目瞪着陈无双道:“住口!陛br />就算是逢场作戏,四师叔的话还是要听的,已经挽起袖子作势要再打纪箴几个耳光的陈无双悻悻哼了一声,朝龙椅上随意拱了拱手,“陛下莫怪,臣久在江湖,难免落了一身草莽做派,积习难改,委实难以胜任当朝大学士之职。”
李敬辉这才长出一口气,慢慢松开拳头,骨节处的青白又逐渐恢复血色,点头宽慰道:“朕知道你在凉州斩杀逆贼是九死一生的险事,不借助些江湖手段难以成功,圣人云君子性非异,善假与物也,陈爱卿是真性情,朕不会怪罪。”
年轻观星楼主终于站起身来,“臣此来,一为陛下登基贺礼,二来,却是要跟陛下请旨。”
对殿上跪着的一众忠心朝臣视而不见,目光始终随着陈无双而变化的蒋之冲顿时心里一动,暗自猜测这位观星楼主想要做什么,上一次他在保和殿上请旨,是主动提出要去凉州,这一次兴许还是与凉州有关,只是蒋之冲多少有些担心,修为再高陈无双也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真要去西北跟郭奉平那样的老狐狸掰手腕,恐怕还力有不及。
想到这里,蒋之冲狐疑地看向跪在殿上的陈季淳。
如果是陈家这位一向以御赐“臭棋篓子”封号藏拙的四爷在背后指点,年轻观星楼主说不定倒是能跟郭奉平你来我往见招拆招,至于是平分秋色还是胜少败多,就得看凉州的局势到底如何变化了,那一池子深不见底的浑水里有鱼不假,但说是火中取栗更为妥帖。
李敬辉下意识看向杨之清,见当朝首辅安坐如山不言不语,心里顿生恼怒。
大周就只剩下保和殿、文华阁两位大学士,蒋之冲是指望不上的,可你杨之清从半年之前就摆出架势学着姓蒋的惜字如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是什么道理?
身为天子,不能在殿上失态让二皇子看了笑话,李敬辉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哦?陈爱卿要请旨?且说来,只要言之有理,朕都可以应了你。”
陈无双笑了一声,居然就转身朝殿门走去。
越过跪在地上的陈季淳、王盛怀、卫成靖等人,一袭一袭的紫袍,像是路旁野花。
“先师伯虽已然陨落北境,遗志犹在。司天监万万不容漠北妖族踏足人间,如今先帝殡天陛下登基,百废待兴,臣留在京都一身本事没处使,不如向陛下请旨,准臣出京去雍州平乱。”
少年掷地有声的话语回荡在保和殿中,背影却已经消失在殿门之外。
面色阴晴不定的李敬辉默然良久,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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