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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凉州大雨心底生寒

作者:张采臣字数:4623更新:2022-10-14 23:12

沈辞云很喜欢井水城南这一处因战火将起而变得荒无人烟的小村落,尤其是彩衣简单转了一圈之后挑出来暂时安身的干净院子,总让他恍惚之中,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似乎跟他小时候与爹爹两人相依为命的地方极为相像。

被花千川抱在怀里一脚迈进江湖的那年,沈辞云才六岁,根本记不清当年那个叫做桃村的地方具体在哪里,只记得村子里有一口水质甘甜清冽的青砖古井。

模糊记忆里,那位总是拎着戒尺的古板李老夫子曾说,桃村的名字就是来源于那口水井。

凉州缺水,据说曾有一位腾云驾雾的心善仙人途径此处,见放眼方圆百里没有水源而动了恻隐之心,取出一枚桃子信手掷于黄土,仙人术法极尽匪夷所思之奇,桃子落地便化作那口水井,随后才逐渐围着水井形成村落。

未及弱冠之年,修为已臻四境八品的青衫少年在这座不大的村子里转来转去,越走越觉得村子里弯弯曲曲的小路和屋舍都熟悉,不过始终找不到印象中的那口水井,只能失望地叹息作罢。

其实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到底是一个物是人非伤怀处。

找不到水井更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陈无双,心中有些踌躇的沈辞云索性就在村子里安安稳稳住了几天,从洞庭湖那一战之后就开始变得心事重重的彩衣还是老样子,少言寡语,时常会坐在屋檐底下痴痴盯着沈辞云出神。

看他练剑,看他沏茶,看他笨拙地架火烧饭。

下意识咬着嘴唇的彩衣有时候会想,锦绣中原是远比常年冰天雪地的漠北深处好,更比昏暗不见日升月落的黑铁山崖好,可江湖不好,云澜江不好,洞庭湖不好,东海想来也不好,如果能在这里跟喜欢喝茶也喜欢喝酒的沈辞云一直住下去,就很好。

每次一有这种念头,彩衣就觉得有浓重到极致的苦涩从心头到喉头,再到眉头。

造化弄人这四个该死一万遍的字里,究竟饱含了多少世间阴阳两隔或是潸然泪下的苦楚不好说,但初入江湖就厌江湖的彩衣以为,猜不透什么时候就会突兀而来的分别,最是让人思之断肠。

以往最喜欢出言揶揄青衫少年的柳卿怜,这几天不知为何也变得沉默下来,偶尔也会陪着彩衣坐在屋檐下,看似百无聊赖拿着根树枝在地上乱画,实际上愁肠百结难与人言。

她比谁都清楚彩衣心中苦闷,阎罗君的爱女,绝无可能跟沈辞云长相厮守。

青衫少年一直以来都刻意避免谈及彩衣身世或是她在黑铁山崖的地位,好像这样一来,沈辞云就可以说服自己认定十余年前百花山庄满门皆灭的事情跟彩衣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彩衣的生父,就是黑铁山崖如今十二品修为的绿袍阎罗君。

柳卿怜幽幽一声长叹,要怪就怪身在江湖吧,儿女情长抵不过血海仇深。

兴许是井水城谢逸尘的灼灼兵威遮天蔽日,阴云密布的长夜尤为沉闷,村子里这仅有的一处灯火显得孤独而无助,院子里三人各有所思,谁都没有开口。

摞起几块砖石,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少年捧着一坛铁榔头坐在屋檐下,目光遥遥不知落在何处,一口接一口,思忖着驻仙山那些不分青红皂白就要除恶务尽的恼人修士,既然能循着他们的踪迹摸到大漠边缘,想来不用多久就能再次找上门来。

他们要杀的是黑铁山崖蛇蝎心肠的妖女,认为孤舟岛这位前程无量的年轻剑修,是被妖女用邪术蛊惑了心智,竟然自甘堕落到与草菅人命的赤练仙子为伍,实在是让人痛心疾首,看在东海贺安澜夫妻的份上,最后可以留沈辞云一条性命悔过,但柳卿怜与九幽死气在身的黄裙少女,非死不可。

曾自称是凉州散修的彩衣,却喝不惯凉州这种酒性极烈的铁榔头。身侧点着一根红烛,默然无语的黄裙少女突然有些恼怒灰云遮住月光,秀气鼻孔冷声轻哼。

柳卿怜转头看向彩衣的侧脸,再微微后仰,就能隔着她看见借酒消愁的青衫少年,那柄通体古铜色的沉香剑就横在沈辞云腿上,黯淡无光。

一贯对男女情爱颇为不屑的柳卿怜心下叹息,目光在彩衣脸上停留很久,傻妹妹,不是你爹爹心狠,也不是当姐姐的手辣,世上有些事情最好的处置法子就是快刀斩乱麻,总归是撕裂肺腑得痛一场,那么长痛毕竟不如短痛。

收回目光,柳卿怜低头犹豫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

近几年以来,这位人如其名的赤练仙子少说毒杀过百十条人命,大多数都是见她孤身一人而动了歹心的好色之徒,可这次,柳卿怜要杀的是从来对她以礼相待的沈辞云,人心好歹都是肉长的,她确实有些下不去手,但

袖中有一枚铜板大小的精致玉瓶悄然滑落于掌心,瓶子很轻,里面别无他物,唯有一滴无色无味的天一净水。

柳卿怜这两天想过很多次,彩衣对她的施毒手段所知不少,要想在她眼皮子底下杀了沈辞云,只有用这一滴天一净水才有十足把握。

纤纤玉手拢在袖中,两根葱白一样的好看手指轻轻拧开瓶塞,倒转瓶身,那一滴天一净水就无声无息沾湿了她右手食指,随即笑吟吟站起身来,绕过彩衣走到沈辞云身前,伸手从少年怀里拎起酒坛仰头喝了一口。

彩衣诧异地转头看向她,没想到这酒入喉犹如刀割火燎的柳卿怜呛得弯腰连连咳嗽,手指顺势从坛口探进,借着咳嗽声吸引了沈辞云和彩衣两人的注意力,被天一净水沾湿的食指指肚不着痕迹在酒坛口抹了一圈。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呼吸稍显急促凌乱的柳卿怜随意将酒坛塞回沈辞云怀里,轻啐一口道:“辞云公子还是少喝些,这酒太烈。”

沈辞云一笑置之,看着柳卿怜微微嗔怒又转到彩衣另一侧坐下,毫无防备地灌了一大口,感觉辛辣酒液顺着喉咙流下去之后浑身生出一丝暖意,笑道:“楚州的烈酒叫做烧刀子,从名字上就比这凉州的铁榔头差了许多,喝不惯烈酒的人一口下去,就像被铁榔头狠狠砸了一下。”

心下窃喜的柳卿怜撇了撇嘴,美人到底是美人,一颦一笑风情万种。

察觉到异样的彩衣缓缓转头,皱眉盯着身侧的柳卿怜看,后者似乎是被那一口铁榔头的酒劲冲得脸皮发烫,挥手轻轻往脸上扇风。

这位从未历经情爱之事却比谁都懂得如何撩拨男人的赤练仙子不是不喝酒,不过以往都是风情诱人地端着名贵酒杯,小口小口浅斟浅尝,至少彩衣从来没有见过她像刚才那样仰头举着酒坛往嘴里灌酒。

要说她在那坛铁榔头中动了手脚,彩衣既没有察觉到任何一丝动用真气的气息波动,也没在她脸上看出任何可疑神色,好像柳卿怜只是一时兴起,才那般一反常态。

回过头再去看沈辞云,也半点都没有中毒的迹象。

彩衣暗自打消了心中疑虑,她想不出柳卿怜有要对沈辞云施毒的动机,只好归结为自己对赤练仙子疑心过重,甚至因为之前的想法而有些愧疚。

坛子里的铁榔头还剩一半,沈辞云仍是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酒是好东西,烈酒当然是更好的东西,在彷徨茫然的青衫少年看来,凉州这种不值多少钱的铁榔头要比流香江上名声远扬的玉庭春更有滋味。

彩衣往沈辞云那边挪了挪,低着头犹豫片刻,轻声问道:“你说,陈无双会不会来?”

青衫少年错愕一怔,旋即像是松了一口气,把横在腿上的沉香剑斜倚在身后墙壁上,“会。无双现在已经是观星楼主,忠心大周王朝一千余年的司天监,绝不会坐视谢逸尘兴兵不理,他既然来了凉州,多半就是冲着谢逸尘来的,我猜,那位起兵造反的大都督八成就在井水城中。”

彩衣的笑声中似乎稍有苦涩,她并不关心大周如何,也不关心司天监如何,又问道:“那他来了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自认不如陈无双聪慧的沈辞云根本没想过这些,不知该如何回答,捧起酒坛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大半斤,随意抹了抹嘴角,坦言道:“我们孤舟岛素来不愿卷进中土纷争,可无双是我生死之交的兄弟,他要做什么,我就帮他做什么。”

神情瞬间变得有些凄然的彩衣早猜到是这个结果,沉默良久才再次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陈无双要为百花山庄惨死的花家满门报仇雪恨,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斩杀黑铁山崖所有人,你也要帮他?”

沈辞云顿时愣住,只觉心头满是苦涩。

这些天来,在黄沙落日烟尘四起的大漠也好,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也好,青衫少年都小心翼翼避开跟彩衣谈及黑铁山崖这四个字,可是该来的总是要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洞庭湖上陈无双斩了南疆玄蟒,而他则在水下一剑刺死首恶独臂修士顾知恒,看似好像百花山庄以及白衣渡厄沈判官当年的大仇已然得报,可沈辞云很清楚,顾知恒那些人的身后还有黑铁山崖主使,掩耳盗铃骗不过自己本心。

柳卿怜起身回了房中,昏沉沉的院子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沈辞云低下头,一言不发。

彩衣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他的回答,握住少年冰凉的右手,十指相扣,哀声叹道:“这也许就是那位常前辈所说的命数吧,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云州百花山庄的废墟旁,你这根木头肯定是不知道的,从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动了心。”

沈辞云用力扣住彩衣的手指,生怕一松手,身边的心上人就会不翼而飞,再也找不到了。

青衫少年没有说出口,他也是从第一眼看见那个乘着月色找上门来的凉州散修,就动了心。

似乎冥冥之中有人在暗中操控世上繁杂且压根没有头绪可言的一切缘分,硬生生要把两个命数并不相合的人往一起凑,恩怨情仇四个字,沈辞云跟彩衣几乎占尽。

“从娘亲死后,我在黑铁山崖的日子就过得很不舒心,所有人都好像有做不完的事情要忙,除了卿怜姐姐愿意陪我说话,就只有顾叔叔肯偶尔哄我玩,给我带回来风筝和漠北见不到的糖葫芦,可后来顾叔叔也不来了。”

说起这些,彩衣声音极轻。

肯陪她的两个人,顾知恒已经死在沈辞云剑下。

她不知道的是,另一个人已经对沈辞云下了杀手。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会出漠北,不会来大周,不会想着去剑山采剑,不会想着见识见识中土的剑修,究竟有什么把黑铁山崖逼到漠北的本事。辞云,我很后悔来江湖上看一看,但是我不后悔遇见你。”

此时的彩衣,好像明白了为何她要去剑山时,连见自己女儿都要戴着冰冷面具的爹爹会那般坚决的一口否定,要不是柳卿怜教她哭着提及死去多年的娘亲,阎罗君绝不会心软答应。

说不上是哀怨还是愁苦的黄裙少女突然甩开沈辞云的手,一把夺过那坛铁榔头,像是大漠里渴极了的人一样,丝毫不顾酒水辛辣,连咽都来不及就大口大口接连往嘴里灌,酒液很快就打湿了胸前一大片衣衫。

惊慌失措的柳卿怜脸色大变从房屋里抢出来时,沉沉灰云中一声闷雷,大雨倾盆。

这一夜,凉州有雨,黄豆大小的雨点密集落下,瞬间淋湿柳卿怜浑身上下,曼妙曲线毕现,只是那股子寒意不是从湿透了的衣裳上传来。

而是发自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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