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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救命稻草沈辞云

作者:张采臣字数:5898更新:2022-10-14 23:11

相比于朝堂倾轧和江湖纷争,军伍才是最看重上下尊卑的地方。

史书和兵法上都曾说过,评价一位将军是否带兵有方,首先要看他治下能不能做到令行禁止四个字,这就是所谓老生常谈慈不掌兵的道理所在,麾下都是血气方刚唯恃勇武的汉子,如果没有些以儆效尤的狠辣手段,确实难以坐得稳帅帐。

二十余年未曾统兵的枢密副使没有丢掉吃饭的本事,当得起一句宝刀未老的赞誉,甫一出京调来三州驻军,很快就以十七条严明军纪的雷霆手段,让三十余万在边军眼里属于窝囊废的兵油子见识了何为名将风采,再没有人敢质疑这位大将军的任何命令。

女子轻飘飘一句话,竟真让韩放歌不敢再追问下去,盯着她看了半晌,最终只问道:“既然与郭大将军是故交相识,以后韩某有幸,或许少不了跟姑娘打交道,可否请姑娘赐下芳名?”

相貌风姿胜过流香江当红花魁的女子从摘却仍能保持军容整齐的八百骑兵,抬手指了指路旁一棵柳树,吐气如兰道:“奴家姓柳,家里长辈跟郭大将军曾有些交情,名字嘛,要是以后还有跟将军打交道的机会再说不迟。这条驿路上找水源不容易,若是信得过,就跟我走。”

姓柳的女子马术了得,更兼那匹枣红马甚为通灵,轻轻一提缰绳,就率先偏离驿道往东而去。

韩放歌稍一迟疑,朝身后传令兵使了个眼色,喝令道:“跟上!”

虽能看得出那女子修士刻意放慢了速度,但她似乎不愿意跟这一支骑兵里的任何人多做交谈,始终在前面保持着七八丈的距离,没有放松警惕的韩放歌遥遥眯着眼看向她的背影,玲珑曲线从双肩向下不断收窄,到腰间好似江河过峡般突兀收窄,再往下又骤然放宽几寸。

少一分嫌瘦,多一分嫌过,恰到好处摄人心魄。

女子显然对附近地形极为熟悉,从驿路转向小路,又从小路绕过一处村落,七八里路之后就能听见阵阵欢快水流声,韩放歌回头看了麾下行事最为机警的传令兵一眼,后者默然点头,示意已经在沿路暗中做了标记,不担心找不回驿路上。

那是一条可以称为小河的溪流,女子在河边翻身下马,在马鞍一侧解下水囊,蹲在河边灌水。

见她丝毫不在意随后而至的骑兵,韩放歌悄然一抬手,八百骑立即会意放慢速度,哗啦啦一阵锁子甲响动,各自翻身下马,牵着坐骑走到那女子上游,却约束马匹没有去饮水。

韩家终究是修士世家,不缺行走江湖的老道经验,韩放歌一时之间吃不准那姓柳的女子身份,行事当然处处留着心眼,让麾下骑兵都去上游,就是怕那女子会顺着水流用下毒之类的手段害人。

女子撇嘴笑了一声,似乎对他们如此谨慎的举动很是不屑,灌满水囊以后才站起身来,牵着自己的马匹凑到河边饮水,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说。

韩放歌先是散出灵识四处打探,确定周围没有旁人,又朝小河上下游两头看去,这条河流水质清澈,河面有一丈多宽,水却不算太深,最中间约莫也就四尺就见底,那匹枣红马低头饮水时,女子也举着水囊仰头灌了两口,然后就退后几步找了处荫凉坐下,从储物香囊里摸出两块精致点心,吃相比京都里的大家闺秀还好看。

传令兵见韩放歌缓缓点头,抬起一条手臂紧紧攥拳旋即松开,做完手势,八百骑兵这才牵马往河边凑,不过都只在那匹枣红马的上游找地方,而且每次都是不多不少两百人依次交替,先灌满水囊再让马匹饮水。

几个月以来,大将军郭奉平教给韩放歌的第一条带兵之法,就是要让手下守规矩,哪怕是要他们去送死,都不许有一句怨言,韩放歌这一点做得很好,从饮马川带出来的这些骑兵明明已经口渴得嗓子冒烟,在他仰头喝水之前,没有一人把灌满的水囊举到嘴边。

枣红马喝足了水,甩着长尾慢悠悠走到那主人身侧,而那女子吃完点心拍了拍手站起来,既不说话也不走,拧开水囊又喝了几口,秀眉微蹙转头看向河流对面出神,像是有什么烦心事。

传令兵又等了片刻,那女子终于一声招呼都不打,径自上马远去,瞧方向是顺着来路折回驿道,继续往饮马川奔走,“将军,那修士走了。”

韩放歌点点头,散出灵识确实再也察觉不到那奇怪女子的踪迹,暗自放下戒备,又见几百匹军马饮过水精神抖擞都没有半点异常,嗯了一声,接过传令兵手里的水囊仰头就往嘴里灌,被烈日晒过半天的河水入口稍微觉得有些温热,微微能尝出一丝甜意。

一口气喝了小半水囊才停下,韩放歌抬手抹了把嘴,笑道:“让马儿也歇歇,咱们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再上路,避一避日头,也好吃口干粮。”

八百骑兵齐声称是,这才纷纷笑着举起水囊喝水,索性放任马匹跑进河流中嬉戏,而后见韩放歌摘下铜盔捧水洗脸,也都跟着有样学样,大热的天裹着一身铠甲早就汗流浃背,能洗一把脸都觉得恢复了不少气力。

可是一炷香时间之后,喝了不少水的韩放歌就发现了不妥,先是几匹上了岸的军马趴在地上昏昏欲睡,紧接着所有马匹都好像被抽空了浑身力气,一片一片哀鸣着趴下,任由主人怎么拽缰绳都站不起来。这位寄身江湖足以扬名立万的四境枪修顿时遍体生寒,猛地站起来刚要出声说话,却头晕目眩险些在平地上跌倒。

而后就是一阵耳鸣,不只体内真气运行极为缓慢,连血液周身行走的速度都开始逐渐放缓,心急如焚却提不起力气来,从修出真气踏足一境那年以来,第一次如此惊恐,这般谨慎小心还是没逃过中毒,那女子···

“将军···”

离他最近的传令兵甚至连站都站不住,连滚带爬凑上前,嘴唇已然有些发紫,有气无力道:“咱们怕是···怕是中了毒···”

韩放歌闷哼一声算是应和,事到如今,就是换个傻子来,也能猜到是那姓柳的女子修士所做的手脚,只是他想不通,明明自己这些人都是在那女子一人一马上游取水饮水,天底下有什么毒能逆着水流施展,这根本就违背常理,跟行走江湖的经验没有半个铜板关系。

这时候,河流上游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听在韩放歌耳中,却像是催命的动静。

转头看去,那早就离去的女子竟然骑在马背上,慢慢从上游沿着岸边走来,双眼完成两道月牙,“将军让人叫我回来的时候就说,咱们还有打交道的机会,果然是有先见之明呐。可惜,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了,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郭奉平麾下,还有你们这些蠢笨如猪的下属,八百人如此,那三十余万也就不足为惧了。”

头上没了铜盔的韩放歌双眼中怒气熊熊,勉强弯腰拾起那杆祖传的启明枪,撑着枪身再度站直身躯,扫眼看去,除了自己之外河边早已是人仰马翻,恨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子毫不在意孤身一人,爬不起来的骑兵不过就是一群蝼蚁,御马走到近前,隔着一丈远近居高临下嗤笑道:“怎么,将军是想死前问个明白,到了阴曹地府好跟判官说清楚冤有头债有主?奴家可没有骗你,确实是姓柳,黑铁山崖柳卿怜,你们大周江湖上有些在我手里吃过亏的,给起了个绰号,叫赤练仙子,我倒挺喜欢。”

司天监嫡传弟子陈无双在洞庭湖斩杀南疆玄蟒的事情,早就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黑铁山崖这个名号自然也就随之不胫而走,目前少有人不知道,所谓黑铁山崖是个远在漠北苦寒之地的修士门派,其实力甚至还在名声显赫的司天监之上。

韩放歌没听过什么赤练仙子柳卿炼,但黑铁山崖四个字让他心里一凉,亏自己还是实打实的四境修士,居然连什么时候中了毒都不知道,志气昂扬从青州到凉州扬名立万,没想到好不容易等到领兵的机会,却连谢贼的人马都没看到就糟了毒手,不甘道:“贱人,你是何时下的毒?”

柳卿怜脸上神情颇有哀其不幸的意味,遗憾地摇摇头道:“将军知道在我上游取水,难道我就不知道再绕到你们上游去施毒?我这匹马全力奔袭可以日行八百里,转个弯的事情,你说能耽误多少功夫?”

解释完如何施毒,女子好像突然就来了多聊几句的兴致,满意地环视周边所有人马,笑道:“将军放心,就算我的毒再厉害,混进河水里也难免十成去了六成,你是真气浑厚的四境修士,最多吃三五个时辰苦头就能缓过劲来,不需要解药也能把毒逼出去,不过其余人和这些可怜的马儿可没有将军的本事,活是多半活不成了,将军要是有心,把他们挖坑埋了才好,否则你瞧天气这么热,明天这时候就得臭气熏天。”

韩放歌怒目瞪着她,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恨不能上前一枪将这蛇蝎心肠的女子挑落马下,可试探着迈步,两条腿都使不上力气,只能张嘴骂道:“贱婢,韩某记得你了,你最好现在动手,让我跟他们死在一处,否则···”

柳卿怜笑意更盛,出声打断道:“否则什么?否则等下次见面,将军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了我,给你这些弟兄们报仇?”

韩放歌的冷冽眼神代替了回答。

挥手间灭掉八百骑兵的娇媚女子扑哧一笑,鄙夷道:“你们大周的修士怎么都是这般脾气,一个个打肿了脸充胖子,死在临头还梗着脖子放狠话,昆仑苏慕仙恨我入骨都没杀得了我,就凭你区区四境修为,很了不起?将军,不如说两句软话来听听,我这人心善,兴许会给你些解药。”

韩放歌凄然大笑,死死握紧手中长枪,另一只手指着躺在地上轻声呻吟的八百人,“韩某要么与他们死在一处,要么此生只求为袍泽报仇雪恨,要我低声下气求你,哈哈哈,黑铁山崖未免太小看了我大周修士,小看了我青州韩家!”

柳卿怜撇了撇嘴,“你要是说司天监陈家,我也许还有些忌惮。青州韩家?没听说过。”

“你···”

韩放歌登时一窒,低下头全力以灵识调动周身真气,可不管怎么催持,从丹田流到经脉之中的真气都无动于衷,缓慢到几乎凝固的地步,而且清晰感觉到心脏在一阵一阵间歇收缩,像是被人一把攥住,每收缩一次就是一次剧痛,别说妄想着以真气逼毒,压根动用不了分毫。

柳卿怜还想再说几句,等河边这八百人都断了生机才离去。

死在洞庭湖的黑衣老妇也好,如今的赤练仙子也好,似乎凡是用毒的修士都心性残忍,最喜欢亲眼看着中毒的人饱受折磨慢慢咽气,所以对自己这次大手笔极为满意的柳卿怜不急着离去,刚要开口猫戏老鼠般再逗弄韩放歌,忽然灵识察觉到两道熟悉的修士气息。

忍着痛苦站立不倒的韩放歌也有所察觉,抬头看去,两道剑光正朝此处迅速而来,有些绝望的心里瞬间一喜,那两个剑修的气息绝对不是邪修,而且其中一人的湛蓝剑光他认识。

韩放歌是青州人,跟东海孤舟岛弟子许悠还有过不打不相识的交情,一眼就认出那道湛蓝夺目的剑光师承哪里,虽然有些奇怪孤舟岛的弟子怎么会出现在凉州境内,但还是被瞬间狂涌的惊喜占据了心绪,当下扬声道:“是孤舟岛哪位朋友?在下青州枪修韩放歌落难于此,请朋友···”

柳卿怜的表情有些悻悻然,不满地一挥手,散出真气将一直站着的韩方歌击飞数丈,“呱噪!”

两道剑光眨眼间落地,手持古色古香一柄沉香重剑的青衫少年,正是陈无双此行要找的沈辞云。

沈辞云看清眼前这一幕,顿时双眉紧紧拧起,迅速散出灵识查探,所幸来的及时,数百人还没有毒发身亡,再看先前出声的那位青州枪修,正双膝跪在地上口吐鲜血。

“柳姑娘···”

沈辞云刚一开口,柳卿怜就猜到了他的心思,似笑非笑道:“又想当滥好人?”

韩放歌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挨了柳卿怜一记重手,吐出几口血以后反倒觉得内腑松缓了些,尽管从两人对话里听出来他们是早就相识,可这毕竟是整整八百条人命,但凡有一线希望就不能轻易放过眼前的救命稻草,急促道:“我与东海孤舟岛弟子许悠交情不浅···”

沈辞云一听这话,忙上前几步搀扶他坐下,将手贴在其背后渡入一道真气,讶然道:“将军,你认得我许师兄?”

韩放歌心中先惊后喜,一是诧异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岁年纪,渡入体内的真气竟然比自己还要雄厚得多,二是听见沈辞云称呼自己故交许悠为师兄,那就确实是孤舟岛弟子无误了,点头感激道:“正是,我与许兄弟早在青州就时常相聚,彼此性情相投,不知师弟如何称呼?”

以往在岛上的那些年,玩世不恭性情跳脱的许悠最常偷偷去青州闲逛,每次都忘不了给沈辞云带回些新鲜玩意儿,青衫少年立即断定这位中毒且手上的将军所言不假,颇有他乡遇故知的喜悦,“韩大哥,我姓沈名为辞云,与许师兄最是交厚,你不要多说话,我想法子救你。”

韩放歌心上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伸手拽着沈辞云衣袖,恳求道:“沈师弟,救救我这些同袍手足···”

沈辞云重重点头,回身站起来冷着脸走到柳卿怜面前,摊开手吐出两个字,“解药。”

柳卿怜翻身下马,转头看了眼与沈辞云同来的黄裙少女,不情不愿嘟囔道:“我承认欠你人情,可你也不能得寸进尺什么都要管,这还没娶彩衣过门呢,要是真做了我们黑铁山崖的···”

彩衣突然咳嗽一声,叹声道:“柳姐姐,就依了他吧。”

柳卿怜这才探手进怀里,摸出一个不大的瓷瓶,放在沈辞云掌心道:“丑话说在前面,解药人吃了有用,那些马儿是谁也救不活了,这已经是看在咱们沈大公子的面上。这些解药够掺在十几个水囊里,每人喝一小口就包治百病。”

沈辞云接过瓷瓶,还是低头道了声谢,“谢过柳姑娘。不过咱们有言在先,你答应过我,不能在大周境内随便出手杀人。”

柳卿怜轻哼一声,等沈辞云转身去那些马匹身上找水囊,才低声嘟囔道:“又不是司天监那位瞎了眼的观星楼主,大周境内杀人的修士多了,你都要去管?”

嘟囔完,才低头凑近黄裙少女耳边,声音极低道:“姐姐不是有意要不告而别,是昨天,接到了你爹爹传来的信···”

黄裙少女猛然浑身一僵,“姐姐别说了,我心里有数。”

彩衣怅然别过头,一双好看的眼睛片刻不离忙忙碌碌的沈辞云。

柳卿怜幽幽一叹,这世上啊,可不是一切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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