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景祯二十四年五月初一,寅时,天光将亮未亮。
精神抖擞的黑虎跟身着蟒袍的少年,一前一后安步当车出了镇国公府,知道身后有人站在门前看着他,少年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神情轻松,朝坐北望南的宫城而去。
陈无双还未及束冠之年,裴锦绣帮他把头发拢起来簪了枚通体不透光的墨玉簪子,腰间左侧挂着那枚刻有无双二字的储物玉佩,右侧则悬着逢春公的焦骨牡丹,走得不缓不急,这时候还早,路过的坊市里不会有人,也就不必怕身后的凶兽吓着百姓,至于会不会吓着等在宫城外的文武百官,少年压根没有多想。
朝堂啊,就是一个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的地方,算是应景。
按大周礼部定下的惯例,最高一等的明黄色蟒袍仅有皇子可穿,但像六皇子李敬廷殿下那种已经封为亲王就藩京外的不在此列,然后就是内廷首领以及几位劳苦功高的大太监可赐穿青色蟒袍,颜色越深就代表地位越高,平公公的蟒袍已然深青近黑,再者就是镇国公爷天底下独一份的白底绣银龙蟒袍,照理说陈无双不过是个区区一个越秀县子,没资格穿蟒袍,即便皇家和朝堂认可了他承袭一等镇国公爵位,也不该穿黑色蟒袍。
谷雨死后,少年说过从此再不穿白衣,所以今日只在腰间系了条白色玉带。
玉带左侧,是墨莉连夜用头上一缕青丝绣成的一朵小巧茉莉花,陈无双笑着伸手抚摸那朵微微扭扭不成样子的小花,拿惯了长剑的女子挑灯拿起绣花针,确实是很不趁手,要不是有贴心的小核桃在旁边陪着帮忙,兴许这朵花还要再丑一些。
少年没有故意挑僻静的小路,就这么顺着贯通京都城南北的大道一直往前,经过第一个路口时脚步微微一顿,记得小时候街角一家镖局的屋檐底下,有个比怀里周天星盘直径还大的马蜂窝,陈仲平不怀好意地怂恿他拿着竹竿去挑,他心里早有对策,瞅准了角度就把马蜂窝挑飞到镖局院里,整条街好一阵鸡飞狗跳,一手刀法据说学自边军拨云营的老镖头气呼呼提刀冲出来,正巧跟陈仲平四目相对,尴尬地打了个哈哈,摸着额头上被马蜂蛰出来的一个大包,望着头上的太阳说雨下得可真大。
十余年来胸无大志的陈无双,始终都觉得只要自己不造反,哪怕出手教训皇子殿下一顿,不靠谱的老头和司天监都会是一座坚不可摧的靠山,想不到有一天,他会腰悬长剑毫不犹豫挡在整个陈家的前面。
不能退啊,他退一步,观星楼在保和殿前就得矮一层。
大寒这时候想来正坐在司天监门前生闷气,说好了是回京来帮着公子爷骂街,为此他一路上没少盘算该用什么词汇才显得有气势,总不能第一回出门办事,就给年轻镇国公丢了脸面,结果几天功夫好不容易想出来一肚子混不吝的脏话,事到临头却没了用武之地。
公子说了,咱们司天监从来都是最讲道理的地方,得先礼后兵,他这回先去问一问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要是得到的回答不满意,再去骂街也不迟,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读书人的道理就得用在读书人身上,公子是怎么说的来着,对,这叫让那些道理死得其所。
再过一个路口,有一顶少见的轿子静静停在路旁,四名青衣小帽的轿夫都齐齐背过身去,面朝着还没开门营业的茶楼垂手肃立,陈无双轻笑一声,嘀咕着臭棋篓子也太不讲究,一大早就让自家府里的人在这吃闭门羹,少年走到轿子一旁,停住脚步。
窗帘挡不住轿厢里陈家四爷的一声叹息,一夜未睡的礼部右侍郎今日不坐马车而是乘轿,等在少年的必经之路上,幽幽问道:“想好了,真敢去?”
陈无双嗯了一声,嗤笑着反问道:“有何不敢?怎么,四师叔觉得天下大才济济一堂的保和殿,会比南疆和漠北更凶险不成?”没修出真气的时候,他为搏一个根基扎实就敢孤身进南疆,修成真气以后,又敢一人一剑连胜阎罗君三局,便是没有苏慕仙所豢养的这头能比拟五境高人的凶兽跟着,他也敢去保和殿坐一坐那张位列百官之首杨公前面的太师椅。
轿厢里沉默片刻,陈季淳的声音再度响起时就带着几分决绝,“前面的路不太好走,我帮不了你太多,你若是今日死在宫城之外,明日我便上折子辞官不做,咱们陈家从此只为天下百姓。”
陈无双微微一怔,他以为性子柔和的四师叔是来劝他不要莽撞行事,出乎意料的是臭棋篓子这句话比陈叔愚还要硬气,倒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轿厢里又是一声叹息,说话的人好像很是疲惫,“走吧走吧,四师叔就在这里看着你先走。”
少年肃然躬身朝轿子一礼,再度朝北而去,密探遍布京都的景祯皇帝一定已经知道他昨夜回京的消息,甚至有可能连他跟三师叔说的那些话都传到了陛下耳中,他有些好奇,那位深谙帝王心术却可惜时运不济的天子,对他想要代替陈叔愚上保和殿参与朝会,会是什么态度。
是会派人拦住他好言抚慰,会索性让平公公那样的高人出手将之斩杀,还是会任由他走上保和殿以绵里藏针的方式慢慢收拾,陈无双目前都猜不透,跟出京时一样,都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总想着走一步往前看三步的人就在刚才的轿子里坐着呢,御赐封号臭棋篓子。
晨昏天色所差不多,无非是前者会越来越亮,而后者则越来越黯,路上静得只能听见陈无双自己的脚步声和黑虎偶尔粗重的一声喘息,再往前三里,少年忽然停住脚步,察觉到有个丝毫不掩饰自身磅礴气息的人,双手环抱胸前站在路中间,怀里插着一柄剑鞘很是华贵的长剑,穿了一身绿色官袍,胸前的图案是一只展翅腾空的白鹇。
五品文官。
陈无双的脚步只顿了一顿,就继续往前走,风轻云淡。
那人低低喝了声止步,抬起头来不屑地瞥了眼少年身后头颈渐渐伏低的黑虎,蔑然道:“谮穿蟒袍的事情不管我管,暂且不提。今日的朝会,不该你去。”
“哦?”陈无双挑了挑眉,问道:“可有陛下旨意?”
那人倒也坦诚,摇头道:“没有。”
少年再次踏前一步,追问道:“那,可有陛下口谕?”
那人还是摇头,“也没有。”
少年轻笑道:“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来拦我?姓甚名谁,官居何职?”
那人散出一身雄浑真气,黑虎感受到强大的气息威胁,登时浑身毛发炸起,口中不住低声咆哮,他却并不太在意,出声答道:“不才萧静岚,忝居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见过探花郎。”
不直呼陈无双的姓名,也不按江湖规矩叫一声无双公子,萧静岚显然是带着揶揄意味故意称呼他为探花郎,言外之意无非是说少年学识不济,四境七品的修为在他看来也同样不值一文。
陈无双果然恼羞成怒,冷笑道:“公子爷即便没有官职在身,也是堂堂正正受了圣旨敕封的越秀县子,区区一个从五品的酸儒,仗着一手杀鲤鱼的市井剑法,就要当拦路的癞皮狗?萧静岚,说实话,公子爷不信你敢杀我。”
说着,少年连续踏前三步,这三步却走得很吃力,似乎身前空无一物的空气不知在何时形成了一滩让人泥足深陷的沼泽,阻力极大,像是进入剑山时的那条阵法幻化而成的百丈长小路,萧静岚怀里的长剑突兀出鞘,无声无息,而后一道锋锐到陈无双生平仅见的剑气,横着在他面前的地上划出一条深有半寸的沟壑。
十一品境界的员外郎脸色有些耐人寻味,“不是不敢杀你,而是现在没必要杀你。探花郎,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是肯此时退去,过几日会有旨意传你进宫跟陛下见一面,到时候萧某兴许能陪着喝一壶好酒,若是执迷不悟非要越过这条横线,就休怪萧某剑下无情。”
陈无双偏着头略一思忖,在腰间焦骨牡丹不出鞘的情况下,能稳稳在萧静岚的汹涌气势中站立就颇为不易,此时只要体内真气稍有懈怠,就会被那股阻力强行推着倒退回三四步之外,那头通灵凶兽倒是行动自若,但陈无双毕竟没见过黑虎真正的实力,不敢确定它一定能挡得住以攻伐手段见长的五境剑修,何况,兵部这位一入仕就是从五品的文官是凌虚境。
“不想杀我也好,不敢杀我也罢,总归公子爷这条命你今日是拿不去。不如这样如何,我不让黑虎出手,如果能自己挡下你三剑,你就该去哪去哪,别再挡路。”
陈无双说这句话时,脸上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手心里却攥了一把冷汗,终究对方是比他修为高了整整四个品级的凌虚境剑修,说要接他三剑无非是以进为退的伎俩而已,就赌他堂堂五境高人不屑于恃强凌弱,像自家师父那样打蛇随棍上的脸皮,江湖中应该找不出第二张才合理,否则江湖可就要远比现在热闹多了。
果然,任职于兵部的萧静岚熟知兵法,一眼就看透了陈无双虚则实之的把戏,玩味道:“探花郎要接我三剑?以为萧某是那条不中用的南疆玄蟒,还是黑铁山崖那帮土鸡瓦狗般的货色?罢了,你我算是同年登科,有这份情谊在,萧某也不好扫了探花郎兴致,我以七成修为出一剑,探花郎要是接得住,就请自便,要是接不住就更省事儿,萧某让人来接你回镇国公府养伤便是。”
陈无双暗自松了一口气,要接十一品剑修三剑是输人不输阵的逞强说法,萧静岚真要是不顾五境高人的脸面答应下来,不等三剑出完,少年恐怕就得横尸当场,所幸这位员外郎刚刚做官不久,还没学会朝堂上脸皮不厚站不稳的厚黑道理。
虽是由三剑减为一剑,陈无双也没把握能接得住,他曾见过陈仲平、楚鹤卿以及驻仙山掌门三位十一品剑修出手的威势,洞庭湖上白行朴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剑,就把黑铁山崖独臂修士顾知恒打成几乎垂死的重伤,尽管萧静岚说只用七成修为,也不是他一个七品修士能轻松接下来的。
陈无双的底气在于,经雍州如意坊三楼上那位守拙剑庐丁寻桥的指点,他终于明白了抱朴诀这门殊异功法的真谛,再加上学自苏慕仙亲传的剑十七,兴许能不至于被一剑击成致命重伤,今日进不了保和殿日后还有机会,但总不能还没靠近宫城就被拦下,传扬出去,世人恐怕以后都不会拿着没有陈伯庸、陈仲平坐镇的司天监当回事。
咬咬牙,少年刚要抽出剑等着那位员外郎出招,二人却同时心有所感,轻咦一声。
萧静岚所在的位置正好跟陈无双隔着一个路口相望,此时诧异的转头看向左侧,那边路上竟然有一个花白长发凌乱不堪的老道士,像是被人扰了清梦宿醉刚醒般,略微佝偻着身子缓缓走来,身上的青色道袍浆洗得有些发白,尤其是领口和两只袖口,磨得都起了绒绒毛边,但穿着很干净,露出来的两条浅灰色绑腿上一尘不染,连鞋面都不见灰尘。
老道士仿佛感觉不到萧静岚气势所造成的阻力,随着步步前进逐渐挺直腰板,双手尽量把头发拢起来,摸出枚断了一小截的簪子扎了个道髻,居然一直走到二人中间的位置,先朝陈无双稽手施礼而后又转向萧静岚施礼,想了想,又转身对那头黑虎施礼,声音苍老而不失沉稳,笑道:“此处是京都。二位看看,两侧屋舍里住着的都是无辜百姓,真要是出手相争,以这位大人的十一品的修为难免会有劲气逸散,伤及旁人,可就是罪过了。”
萧静岚皱了皱眉,他竟然发觉看不透这老道士境界深浅,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天底下修为境界比他高的,目前只有昆仑苏慕仙、越秀任平生以及漠北的神秘修士,况且,刚才要不是这老道士故意发出脚步声,他连对方就在附近的行迹都毫无察觉,这让他生出一种不敢轻举妄动的谨慎,索性不说话,看样子陈无双也不认识这人,索性先看看其来意如何。
反正本来他的目的就是阻止蟒袍少年去保和殿搅乱朝会,拖得时间越久对他越有利。
如果司天监想替陛下亲家陈叔愚上朝的是陈仲平,萧静岚或许还有兴致借机试探试探青冥剑诀如何玄妙,但区区一个七品境界刚刚稳固没多久的陈无双,让他根本没有出手的打算。
少年的第一个猜测,就是以为这突兀出现的老道士是道家祖庭掌教钟小庚,可神识里勉强能捕捉到的一丝晦涩气息,却与打过几回交道的孙澄音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不像是一脉相承的师徒,看他应该没有恶意,犹豫着问道:“是鹰潭山哪位道长?”
奇怪的是,老道士一出现,时刻准备扑击萧静岚的凶兽黑虎情绪竟安稳下来,甚至惬意地趴在陈无双脚边,张开大嘴连连打了两个哈欠,这种神情,苏慕仙在的时候少年才见过。
老道士呵呵一笑,客气道:“不敢劳无双公子动问,贫道西河派徐守一,不在鹰潭山修行。”
“西河派?”陈无双嘟囔了一句,暗自恨以前没多听大核桃读几本书,根本就没听过这个门派的名字,老道士既然能视萧静岚的强盛气势如无物般走到中间,这一手本事就绝对不可能是江湖上坑蒙拐骗的货色,当下再问道:“道长此来,是担心我与那位员外郎交手时误伤百姓?”
老道士摇摇头,“早听说过无双公子在漠北剑诛三妖,换来十日安稳的名声,贫道就是想来看看年轻镇国公爷的风采,唔,今日一见,不虚此行。敢以七品修为迎接凌虚境剑修一剑,公子之胆气贫道深为钦佩,愿布下一座阵法防止两位交手时劲气四溢,也好做个见证,如何?”
陈无双展颜一笑,点头道:“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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