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名思义,定风波重在一个定字上。
孤舟岛上有一座浮空的湖心塔,专用来存放功法典籍以及供门下弟子闭关静修,其中有一本册子据说是当年立派祖师留下来的自传体手记,上面寥寥数句轻描淡写地提过,那位祖师修成五境时曾见到海上一道巨大水龙卷接天而起,无数生灵被卷进里面求生不能,因而生出恻隐之心,挥剑斩断水龙卷平息风波,忽有所悟才创下这御剑诀流传下来,可惜七成是守势唯余三分攻伐,为后人所不喜,再者岛上数千年所积攒下的御剑法门不少,近数十年来倒只有沈辞云修成这一门。
青衫少年一剑既出威风凛凛江开百丈,但景象却与墨莉那一剑大相迥异,戚老四状若呆傻一般转头去看,见平滑江面被那道深蓝似海的剑气所斩之后,竟无声无息间从中陡然凹陷下去近十丈还多的深度,长达百丈见首不见尾,上游流下来的江水顺着凹陷边缘静水流深,仅仅微有起伏,半点浪头都没激荡起来,声势是不如那天仙一样的姑娘大,可孰高孰下显而易见。
见此一剑,原本还对“听潮”两个字并不算非常满意的戚老四登时下定决心,婆娘那不争气的肚子就算是生个闺女,也得叫这个名字,了不得啊,这位公子才多大年纪,故老相传开国太祖一剑截江,常年在靠着摆渡为生的汉子们大多对此嗤之以鼻,真有这等能耐,还用得着带兵进云州?光凭那最终得了江山的李向一人一剑就足够了,兴师动众人吃马嚼费这些力气,岂不是脱了裤子放屁?
听说那龙袍穿起来有不少讲究,里三层外三层,脱裤子想来也挺麻烦。
沈辞云身形刚一落地就连连摇头,仗着七品境界和定风波,这一剑的威势确实远胜墨莉,但要说能做到一剑截江实在是异想天开,路漫漫其修远兮,十二品修为终究可望而不可及,不知道自己那位至今从未谋面的师祖苏昆仑,能不能做得到。
“尽力了。”
跟墨莉不同,沈辞云说尽力了是真尽力了,单凭这一剑,神识感知得清清楚楚的陈无双,就有了去洞庭面对黑铁山崖众人的底气,只要康乐侯府八品境界的许奉等人能缠住独臂修士顾知恒,他们三个就可以联手应对黑衣老妇外加那戴着幽冥恶鬼面具的邪修,至于南疆玄蟒,且走一步看一步,常半仙不是说还有个贵人会出手相助嘛。
陈无双点头一笑,该轮到一等风流的少年剑仙出手了,一把攥住悬在腰间的无鞘长剑,右脚轻轻在甲板上一跺,原本蛰伏在丹田内的真气瞬间疾速在体内经脉之中循环运转,腾空后虚立半空没有急着出手,而是垂剑闭目,催生起胸中剑气猛然外放,戚老四呆滞地揉了揉眼睛,恍惚中竟然觉得天色好像乍亮了一亮,江上的风变了风向,围着那白衣公子团团打转,衣袂飘飘好似出尘仙人忽而临凡。
沈辞云想知道十二品境界的苏慕仙能否做到一剑截江,陈无双自然也想知道,所以他这一剑要用的不是青冥剑气也不是天香剑诀,而是那心法只有区区十二个字的剑十七。沈辞云立即猜到他用意如何,全神贯注盯着他一切动作,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或许能从中感悟到这别出心裁的御剑术之真谛。
悟剑悟道悟理,机缘就在云澜江上。
张正言那样的读书人善于养浩然之气,剑修养的却是胸中锋锐剑意,陈无双闭目十余息,浑身气势逐渐攀上顶峰,剑未动时江面已然无风起浪,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经脉内真气呼啸汹涌,一息足可循环五个周天还多,缓缓抬手举剑,猛然睁开眼时焦骨牡丹顺势朝前凌厉劈出。
剑十七没有定式,是斩是刺全由心意所至,一剑挥出,经天长虹般的白色剑气声势恢弘无比,戚老四险些以为是大潮提前数月奔涌而来,江面骤然起惊雷,剑气所落的左右两侧江水炸起七八丈高的水幕,其中间,赫然一道深可见底的裂缝!
原来,江底不是黄泥,而是细沙。
“天爷哎···”双腿无力的戚老四扑通一声墩在甲板上,另外两个汉子黝黑的脸庞瞬间煞白,像是抹了自家婆娘的水粉一样,脖子上蹦出青筋,张着嘴无意识地嗬嗬有声,高个子那人手臂胡乱在空中挥舞两下,刚好抓住身旁矮个汉子手臂,本能地就使出了炕上的力气,攥得他龇牙咧嘴愣是没出声喊疼。
一身六品境界的真气险些瞬间挥霍一空,陈无双勉强维持住身形凌空不坠,放出神识细细感受,这一剑是劈开了深达数十上百丈的江水,但长度仅有不到二十丈,距离传说中开国太祖的本事天差地远,唯一的用处是,经这一剑,两个少年心里都立刻明白,苏慕仙绝对有这般本事,移山填海或许是夸大了不少,但以凛冽剑气截断江水并非虚言。
不等陈无双落下身来,还有余力的沈辞云跟墨莉立即同时拔剑出手,稳住船身将激荡起来的水花全部挡在外面,那一锅鱼汤炖的正是火候,要是淋进去江水可就没法再喝了。白衣少年轻飘飘落到甲板上,半是欣喜半是苦笑。
欣喜的自然是剑十七用的越发纯熟,出剑之前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做到这等骇人威势,苦笑的是清晰感知到了自己跟苏慕仙之间判若云泥的巨大实力差距,若修成他那样的境界,天下之大,南疆、漠北何处去不得?
船身剧烈摇晃两下就平稳下来,所幸锅里的鱼汤本来就被大火炙烤得所剩不多,晃晃荡荡倒没有洒出来。汉子们相互对视几眼,原以为这些骑马而来的富家少年虽腰悬长剑,多半是为了装装样子好看,即便有些修为看其年龄也不可能太高,没想到先后出手的三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幸亏自己不是在江上乘机劫财的歹人,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几成?”看白衣少年摆手拒绝了墨莉搀扶,站得稳稳当当仅面色微有些发白,沈辞云含笑问道。剑十七只有一剑,不到生死关头不能轻易动用,全力挥出这一剑只怕再没有出手应敌的余力了,好在恢复平静的江面上空空荡荡一览无余,方圆百丈内没有其他船只,不必担心短时间内碰上麻烦,再者,彩衣已经说过黑铁山崖众人目前应该还都在洞庭湖上。
陈无双吐出一口浊气,只觉胸中畅快淋漓,坦言道:“九成。”
一剑,耗尽六品剑修九成真气。
顿了一顿,陈无双走到那锅鱼汤之前盘腿坐下,笑问道:“怎么样,能使出来?”沈辞云先是点头后是摇头,“说不好。”陈无双轻笑一声,接过墨莉亲手盛出来的一碗鱼汤吹了吹热气,嘴唇贴着碗沿浅浅尝了一口,心满意足道:“舒坦呐。”
戚老四总算回过神来,战战兢兢走上前,犹豫着想把已经收进怀里揣着的那两张银票拿出来,今日亲眼所见白衣公子一剑开江就是三生有幸了,哪还敢收下这七十两银子,嗫嚅道:“公子,这银票···”
心情大好的陈无双笑着摆摆手,道:“怎么,戚四哥嫌少?”戚老四吓得一哆嗦,忙道:“不敢不敢,先前小的不知道几位都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多有···多有慢待,不过是驾船过一趟江,哪用得了这些银子···”
墨莉又盛了两碗鱼汤,带鱼头的一碗递给沈辞云,自家这师弟从小就喜欢吃鱼头,没少被膳房弟子们笑话,另一碗捧在手里等着晾凉,“戚四哥,给你的你便收着,等你家嫂嫂生了孩儿也好手里宽裕些,养得白白胖胖,莫要辜负听潮这个名字。”
沈辞云闻言一顿,或许是觉得三人出剑惊着了戚老四等人有些过意不去,也或许是墨莉最后那句话打动了他,又摸出一张百两面值的银票递过去,笑道:“戚四哥,你家孩儿出生还早,这钱你拿着好了,就当做是我们三人提前送的贺礼,以后要是有机会再到云澜江上来,一定去找你看看听潮到底是个男孩还是个姑娘。唔,戚听潮,朗朗上口,很是不错。”
这回说什么戚老四也不敢收了,银子是好东西,谁看着都眼馋,可总得掂量掂量给银子的是谁,想要开口婉拒,但这事活了小辈子从来没遇上过,正斟酌着该怎么说,沈辞云已经把银票塞进了他手里,“戚四哥,过江吧,喝完这碗鱼汤,咱们就此别过。”
戚老四最终点头答应一声,招呼着其他两个汉子驾船横渡,谁说修士们都是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瞧瞧这几位,人跟人,毕竟不一样啊。
水声悠悠,大船横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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