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 师昭看戏看得很愉快。
从前都是自己演戏,很久没有看过别人演戏了,而且还是这么精彩的戏, 每一个选择, 都是将人性本有的自私暴露无遗。
就算是原书里的天之骄子,也一样有自己的所求。
谁又比谁高贵了?
用聪明的棋子就是不一样,师昭微微低头, 唇角无声勾起。
右手还紧紧拉着清言的衣袖,一副十足担忧的样子。
等人群好不容易平息下来, 师昭和清言并肩走在一起,她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危险,一边小声对清言说:“师兄,要是再有危险的话, 你就别上了, 我怕蔺扬又暗中使坏。”
清言摇头:“若是真有危险, 我岂能坐视不理。”
师昭气急:“可是——”少年低头注视着她, 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怕什么?”
她一怔。
他似乎也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手掌一顿。
两人尴尬地对视,气氛竟诡异地安静了一会儿。
短短一瞬, 仿佛十分漫长。
许久,少年垂眼一笑, 放下了手,“抱歉, 我……”
“好, 我不怕。”师昭仰头一笑, 突然打断他,率先打破这份僵硬,“又不是没有被误会过,大不了我来做这个恶人好了!我打不过他,我的剑灵也打不过他不成!”
清言眸色微怔,倒是摇了摇头,无奈一笑。
等她从他身侧过去,这少年侧身,负手看着她的背影,想起她说的“被误会”,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么?
--
那秘境十分特殊,隔绝了水镜的窥探。
非但灵墟宗的诸位长老看不到里面的景象,连幽月山的魔神也看不到。
此时此刻,魔宫之中。
“砰”的一声轻响,一具满身是血的魔修尸体被丢了下去。
冰冷的地砖上是拖曳的血迹,犹如一朵巨大的盛开的血花,鲜血淋漓,又惨不忍睹。
那具尸体的头被活生生拧了下来。
死不瞑目。
“神尊息怒!”
整个魔宫的魔族全都伏跪了下来。
为首的黑蛟额头抵着地砖,尤为心惊胆战。
那一身玄金黑袍的魔神冷冷站在上首,侧对着所有魔,广袖无风自动,冰冷嗜杀的目光从所有人面上扫过,擦拭手上血迹的帕子在指尖被碾成灰烬。
昭示着魔神的愤怒。
而在魔宫的上空,悬浮着一面水镜。
水镜中一片漆黑。
什么窥探不到。
“本尊不想再等了。”
巫羲蓦地拂袖,黑蛟整个人登时浮空而起,被一道无形的金光扼住喉咙,魔神的声音犹如催命的魔音,“本尊就算直接去灵墟宗又如何,就算直接昭告天下又如何!”
“谁敢忤逆本尊!”
随着最后一个字掷落在地,黑蛟已是眼球凸起,濒临崩溃。
他悬挂在空中,瞳孔因为恐惧而紧缩,喉咙痛苦而嘶哑:“您息怒……师昭说……这就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考验……
在她的计划里,她要搏的不仅仅是灵墟宗的人心,而是一个契机。
一个彻底掀起风浪的契机。
巫羲的金瞳光芒慑人,令人浑身生寒,手指一抬,黑蛟便砸落在地,捂着喉咙伏地,细细说道:“属、属下这几日……按照师昭的意思,对正道两大仙宗加以挑拨……”
--
“啊切!”
师昭揉了揉鼻子,又打了个喷嚏。
同行的师弟看了她一眼,关切地问道:“师姐,你冷吗?”
“我没事。”
师昭握着剑的手紧了紧。
不知为何,她突然就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好像隐隐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她的预感素来就准,当年她被师窈袭击而死之前,也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此时此刻,她和这些弟子已经共同闯过了七关。
中途折损的弟子不在少数,如今包括她,也只剩下不到十人,每个人身上都挂了彩,而清言在某一关中,为了阻止一个被煞气所控的发狂弟子,甚至中了魔气。
灵山血脉,天生与魔气相克。
但也因为相克,一旦魔气入侵过多,也会受到不小的反噬。从一开始,师昭看到那些墙上的鬼手之时,就知道这秘境之中无妖无人,每一处杀机都与魔有关,像极了幽月山。
说不定是照着幽月山做出来的。
师昭的身体是魔神重塑的,她的血与魔神相通,绝不会受伤。
但她得做个样子。
于是这个锅只能给蔺扬背。
清言与蔺扬行到中途,已是水火不容,两人都伤得不轻,小队分成了两道泾渭分明的派系,谁也不让着谁。
师昭的左臂已经被血浸红,看着像是伤得很重,其实也只有几道皮外伤,她倒逼灵力,假装受了内伤,抬手擦去唇角的血,转身在清言跟前蹲下,“师兄,你怎么样了?”
清言咳了咳,唇被血染得通红,言简意赅道:“还能撑。”
“这里找不到出口。”师昭焦急道:“我们转了三大圈,还是回到了原地,眼看那些魔物越来越逼近,再这样拖延下去,只怕我们连这个洞窟都不出去了。”
显然,离开这个秘境,需要一个契机。
这个契机,说不定就是第三重考验。
师昭紧紧盯着清言的眼睛,不放过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直觉告诉她,身为主角又比所有人都熟悉阵法的清言,一定有破局之法。
只是他现在有些太虚弱了。
如果不是师昭一路让剑灵护着他,自己拿着清言的佩剑杀到现在,他早就和她分开了。
“方才那条路……走了三遍。”少年的脸色惨白异常,眼尾因为忍痛发洇得泛红,“有几处异常。”
“若我猜的不错,这是灵墟宗最厉害的迷阵——天阶子虚阵。”
“迷阵?”师昭疑惑,“可我入门至今,从未被传授过阵法。”
灵墟宗是个剑修门派。
除了剑修,充其量还有丹修、法修,她几乎没听过这种阵法。
少年虚弱地看她,薄唇微扯,“……你没听过,是因为,这只有长老宗主习得。”
而清言也只见师尊演示过两次。
用在护山大阵上。
难窥全貌。
只是这少年极其聪明,学什么都过目不忘,再复杂学不会的阵法,方才他亲自在里面绕了三圈,也该确定一些想法了。
“东南为乾,坤乾离坎为一日,却又以逆卦相克,以此运转,形成难破之局。”
师昭愣愣地听着,完全不知所云。
这少年看她迷茫又崇拜的目光,心下好笑,下一刻却低头一阵猛咳,又感觉到流逝的灵力已经摇摇欲坠。
远方,那些魔兽的咆哮声越来越近。
有弟子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师姐!我们该怎么办啊!那些魔兽快把出口堵住了,我们再不冲出去,就只能被堵在这小地方出不去了!”
那就只有全军覆没了。
说话的弟子都吓得带了哭腔,他们极少见到这样的场面,说好的只是个宗门大比的试炼呢?结果进来之后死了那么多弟子,还有被活吞的,这哪里像个试炼了?
这是要他们的命啊!
一边的蔺扬当先忍不住,拔剑起身,冷笑道:“不过是几头魔兽,还怕了他们不成!只要能离开这里,染了魔气又如何,有谁愿意跟我一起杀出去!”
“我……我愿意!”
“反正等也是等死!老子拼了!”
“……”
好几个弟子越来越沉不住气,要出去冲杀,站在师昭清言这边只有两个犹豫的小弟子,师昭出声劝了几句,却被蔺扬冷笑着讥讽道:“怎么?已经死过一次,居然变得这么贪生怕死了?”
师昭瞪他。
蔺扬挥手道:“我们走!”
他们这群人浩浩荡荡地杀了出去。
等他们离开,师昭还跪坐在原地,杏眸里满是担忧地凝视着清言,听到清言低声说:“我注意到这地宫的中心陡崖上……有一处蹊跷,许是破局关键。等会我燃尽精血杀出去,你就替我……咳咳……替我防止旁人纂改阵法。”
师昭惊道:“陡崖?你说是悬浮在上方的那颗巨石?那万一你遇到不测……”
“傻师妹。”
少年轻扬唇角,长睫之下的眸子清湛无畏,“长老们想选的是宗主之位,岂会真的让人死。”
这一切,大概是个极其真实的幻境。
除了这魔气……
清言眸底的情绪沉沉浮浮,在昏暗的光下,犹如打磨剔透的黑曜石,“我不会死,只要在幻境中,我猜,就绝不会出事。”
蔺扬应该也想到了这点。
他就算不知怎么破局,方才出去厮杀,可以搏个英勇无畏的名声。
但是。
“我们要智取。”
清言说。
按照方才讨论的计划,清言先催动体内所剩无几的全部灵力,以元婴期大圆满的全部修为,化为一道绞杀一切的清光,冲了出去。
所过之处,魔兽悉数倒地。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这一幕,惊得剑势稍缓,连蔺扬都看出了清言所用的极端方式,眼皮子一跳,可下一刻又从他的动作中看出了端倪。
他似乎是在……
……破阵?!
“那是……”有弟子惊呼。
蔺扬猛地扭头,看到一束光从东南方升起。
紧接着东北。
西北……
开启大阵的顺序极为重要,同理,破阵稍有差错,活局便会变成必死之局。
清言居然看懂了阵法?!
蔺扬惊怒地看着这一幕,听到那少年远远地喊了一声:“师昭!”
师昭说:“好!”
她飞身向最后的西南。
不能让她得逞!
蔺扬蓦地甩出随身的捆仙索,那仙索犹如有了生命一般,蓦地缠上了半空中少女的脚腕,将她往原地一扯,师昭蓦地回身,手中宵练猛地一劈,却“铿”的一声,火花四溅。
砍不断。
师昭懒得跟他纠缠,索性剑锋将那绳索一绞,硬扛着去触摸西南的法阵,蔺扬见阻止她不成,眸底掠过一丝狠意,飞身去东南。
“砰!”
师昭先开启阵法。
“唰!”
莹白的光点从中心的深渊之下浮起。
犹如奇异的水波,一层层将周围的幻象所荡开,将那些咆哮的魔兽化为灰飞。
幻境破灭。
头顶无尽的黑暗犹如星空,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开启一道裂缝,透出几缕天光来。
成功了!
师昭正要欢喜地露出笑来,突然看到蔺扬去触碰那东南方的阵法。
不好!
“蔺扬!你给我住手!”她愤怒地去喊,却还是晚了一步。
“咔哒”一声。
头顶的裂隙又骤然合拢。
活阵变死阵。
蔺扬冷笑道:“清言,你怎么不去死!”
他朝清言挥出一击。
师昭脸色一变,猛地回头去看,却看见单膝跪在中心浮石上的少年脸色苍白,根本无力反抗,直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蔺扬的剑贯穿了身体。
“师兄!”
“清言师兄!”
与此同时,少年脚底的浮石化为粉末。
少年往下坠落。
——“我不会死,只要在幻境中。”
可要是幻境已经没了呢?
这周围的白光散去的越来越快,没有邪灵,也没有魔兽,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只有头顶的裂隙却还在层层合拢。
蔺扬脸上犹挂着冷笑,去看师昭。
师昭却往下纵身一跃。
“师——”蔺扬脸色一变,朝她的方向伸手,却来不及叫住她。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跳下去。
师昭去抓坠落的清言。
那少年原本以为这一次必死无疑,正要缓缓闭上眼睛,却看见一道身影迅速逼近。
少年瞳孔剧震。
他黑眸涌光,呆呆地望着她。
“师昭……”
他甚至忘了叫她“师妹”。
师昭扣住少年的肩,蓦地抓着他在空中一个翻转,掌心用了十成的力道,将他往上方用力一推。
“上去!”
这一切极快。
快得不让人反应。
少年直冲而上,只来得及看到少女翻飞的裙摆和黑发。
“师昭——”他大吼出声,目眦欲裂。
而与此同时,少女眉目沉静,双手结印,运转周天的同时催动丹田。
她的肌肤散发着淡淡荧光。
“轰隆——”
数道惊雷从千里之上的苍穹之巅直直坠落,带着惊天动地的响动,轰然劈落。
劈开了九州八荒的云层,劈开了层层浓雾,劈开了灵墟宗。
亦劈开这黑暗的穹顶。
“那是……”
远方,有数个长老闻声抬头,看向秘境的方向,同时惊怔起身。
“化神期雷劫?!”
--
与此同时。
幽月山的魔宫中。
为了平息魔神的怒火。
也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不让他一时发怒直接杀去灵墟宗。
黑蛟将师昭的计划事无巨细,全盘托出,包括她想让蔺扬和清言两败俱伤,在自己成为唯一继承人的同时,彻底以别的宗门来立威,一举镇服宗门内外。
但既然做了,为什么不做到完美?
她也可以“以德服人”。
所以她努力修炼数夜,修为一日千里,强行突破瓶颈,却用魔域的一种特殊的噬魂草封锁丹田,压着体内澎湃的灵力,迟迟不突破化神期。
首先以藏拙之计故意示弱,表现出她一心改过向善、不参与争夺宗主之位的态度,如此,无论他们怎么斗争,她都清清白白,能彻底置身事外。
而在一个重要的时机,她会一举突破,成为与众长老并肩的化神期修士,唯一的宗主继承人。
计划甚是周密。
唯独算漏了一个变数。
——魔神。
巫羲背对着黑蛟垂袖而立,那张隽秀的脸半隐在黑暗中,听着黑蛟的话,等黑蛟说完,他也没有表示。
黑蛟猜,这应该是息怒了。
他心里悬起的石头还没放下,忽然又听到远方若有若无的雷声,他看见魔神转身,目光掠向那道雷劫的方向,眼神意味深长。
好像是在说“这不是巧了么?”
从来不笑的青年突然勾起苍白的唇角,笑容冰冷而肆意。
“立威?”
他幽幽道:“一举两得,不如一举三得。”
“这个立威,本尊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