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婵在望鹤峰。
许多年没来, 望鹤峰的一花一木都还是昔日的模样,好像一切都没有变过,颜胥乘着葫芦掠过重重山峰, 在洞府外停下, 对师昭道:“师姐,我就不进去了,我姑姑就在里面。”
师昭点头, “好, 你先回去罢。”
等颜胥离开,她才转身看向紧闭的大门, 眸光复杂。
许久,她垂眸, 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气。
然后她抬脚, 缓缓走了进去。
每跨一步, 眼底便多蓄一滴泪。
正厅之中,一个黑发女子穿着淡蓝色的道袍, 正背对着门口负手站着,广袖随风摆动,背影纤丽温柔, 似是在追忆什么。
少女冲了进去。
“师尊!”
那道呼唤含着清晰可闻的泣音, 仿佛穿越了几十年的光阴, 令女子背脊一僵, 猛然回首间, 衣摆却又一紧, 那少女拉着她的衣摆跪了下来, 声声泣泪:“师尊, 昭儿回来了。”
颜婵的目光缓缓下落。
触及少女梨花带雨的双眸时, 她眸光倏然一跳,手指不自觉地伸了出去,轻轻触碰着她的脸颊,“你……昭儿……你真的没死……”
少女哭泣道:“昭儿死了,是有位高人复活了昭儿。”
颜婵看着她,眸光一如既往的温柔,却透着说不上来的疏离。
师昭死死攥紧颜婵的衣裳,继续哭道:“是昭儿做错了,昭儿欺瞒师尊,罪孽滔天,害得宗门落没、师尊伤心。昭儿现在回来了,无论师尊要怎样处罚昭儿,昭儿都无怨无悔,只求师尊能原谅昭儿。”
“事已至此,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
颜婵轻抚这丫头的发顶,却又慢慢拂开她攥紧的手,一边叹息着,说出的每个字却带了决绝之意:“你仍是灵墟宗弟子,但不再是我的弟子,不必再叫我师尊。”
少女怔住。
她像是难以置信,却又像是伤极了心,唇瓣抖了抖,颤声道:“师尊……”
她瞳底蓄满了泪,像是脆弱到了极点,不堪一击。
颜婵不去看她的眼睛,负手背过身去,左手轻挥,“你走吧。”
师昭却不走,死死拽着她的衣襟哭着求道:“师尊不要丢下昭儿,昭儿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只有师尊对我最好,像娘亲一样照顾昭儿,如果连师尊都不要我了,我就再也……”
“师昭。”颜婵狠了心,甩袖转身,冷冷打断她道:“你当年用那些手段欺骗我时,便该想到了这一日。”
她自是心疼这丫头。
却也气她心思藏得那么深,不走正道,机关算尽,利用她的怜悯心肆意妄为。
师昭跪坐在地,目光怔怔的。
眼泪无声无息打湿了整张小脸。
“可是。”
她说:“如果我不用手段,师尊永远不会多看我一眼。”
颜婵不欲听她辩解,或者说,那些道理颜婵都知晓,只是她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关,所以她不排斥师昭回到灵墟宗,却无法再像以前那样照顾她。
所以这师徒不做也罢。
“姝儿。”颜婵说:“送她出去。”
屏风里侧,庄姝缓缓走了出来,复杂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女。
她将师昭从地上拉了起来,在她的哭声之下,将她带了回去。
师昭被请到了洞府外,又拉着庄姝不肯撒手,求着师姐向师尊求情,庄姝看着她这副濒临崩溃的样子,原本的怒气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声叹息。
庄姝其实知道,颜婵是刀子嘴豆腐心。
她服侍在师尊身侧,这段日子亲眼见到,颜婵从宗主那里得知师昭还活着的消息时反应有多大,这些日子又念叨了师昭多少句,甚至还会回忆起从前,跟她说:“如果我一开始多疼疼她,对她更好些,是不是她就不会沦落到那个境地了?”
颜婵不接受她,不仅是过不了宗门那一关。
她更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她认为自己已经不配做一个好师尊,无法将弟子拽回正路,无力阻止那一切。
“师尊心意已决,师妹不必再执着。”庄姝蹲下,为少女擦了擦眼泪,“但你要知道,师尊还是在乎你的。”
“师姐……”
“嗯。”庄姝应了一声,轻笑道:“别哭了,哭成个小花猫。我说的你还不信么?你既然回来了,那就好好做灵墟宗弟子,让师尊亲眼看到你长大了,或许她就心软松口了。”
师昭沉默。
师昭原本计划着,用这样的眼泪去求颜婵心软,想要在灵墟宗立足,她就不能放弃颜婵这个靠山。可她没有想到,颜婵看似温柔和善,却也是个十分决绝果断之人。
也是。
这世上大多数人,看了她的真面目之后,都只会远离她。
没什么。师昭反复告诉自己:这没什么,不就是一个颜婵么?就算少了一个支持,她也能成为灵墟宗宗主,到时候没人配当她的师尊,他们都只能听她号令。
第二世的死亡给她最大的教训就是:不要有心。
人心易变。
寄希望于他人,都是不可靠的。
只有实力和权利是可以完全被她捏在手中的。
可是表面的戏,还是要做足。
接下来几天几夜,师昭都跪在颜婵的洞府外,任谁都劝不走。
宗门上下所有弟子都看着这一幕,十分唏嘘,有人为此对师昭大大改观,说她其实是个非常知恩图报、重情重义之人,并不是世间传的那么坏;也有小弟子不熟悉颜婵长老,反而为师昭忿忿不平,说师昭挽救了整个灵墟宗,颜婵何必这么固执,非要和她断绝关系。
这一跪,甚至跪软了诸多长老的心。
都是收过弟子之人,自然明白这师徒之情,如果不是付出真情,又怎会如此。
还有人想去扶师昭起来。
清言尝试两次,把她带不走,便撑着伞默默为她遮雨,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样子,攥着伞柄的手用力到发青。
修士身体好于常人,可师昭复活不满一年,并不如旁人能扛,等这少女跪满了三天三夜,人已经晕了过去。
清言抱着昏迷的少女,去了白梧长老那儿。
当夜,白梧为她医治一夜,最终出来说:“我原以为师昭所说的复活是无稽之谈,觉得她或许是假死,只是羞于承认而已。可今日一看,我才相信,她的确是才复活不久。”
清言眸光一颤,看向那大门紧闭的屋子。
围过来的许多弟子长老全都怔住,面面相觑,人群之中泛起低低的议论声。嵇宵直接问道:“老白,这丫头可有什么危险?”
“危险倒是没什么。”白梧说:“为她施法之人极其厉害,将她已经碎裂的三魂七魄强行融合起来,封锁于体内。只要好好休养,想必随着时间过去,她便会慢慢好起来。”
此话也传到了颜婵的耳朵里。
颜婵知晓时也沉默了许久,终究忍不住,让庄姝过去探望师昭,还刻意吩咐庄姝别说是她吩咐的。
师昭在第四日醒来。
前来探望她的弟子十分之多,许多是她叫不上名字的,带了一堆宝贝送给她,师昭一头雾水,从未如此受欢迎过,短短半日屋子里都快要塞不下了。
“你这一计倒是一箭双雕。”
黑蛟对她说:“如今既赢得了人心,也让那个叫清言的小子对你更加愧疚,我发现他偷偷在你的药里多加了几味药材,全都是有助于魂魄的。”
“小恩小惠罢了。”师昭笑:“怎么比得过巫羲给我的补药呢?”
其实她再弱,也不至于跪三日就晕倒。
元婴期的修为,跪一年都不会有事,她故意让黑蛟对她动了点手脚,三日一到就催动灵力昏死过去,顺便让他们发现她有多“虚弱”。
“天清阁那边怎么样了?”师昭言归正传:“暂时不要急着灭了天清阁,最好先让天清阁和长陵宗打起来,怎么挑起他们两派之间的斗争,你应该明白。”
黑蛟点头,“天清阁被我恐吓了几次,已经如同惊弓之鸟,他们马上就会发现长陵宗出卖他们的证据,误以为长陵宗背后翻脸,想独占正道至尊之位。”
“很好。”
师昭红唇一跳,手指把玩着自己的发梢,幽幽道:“先让他们自己狗咬狗,等灵墟宗落入我的手中,我再慢慢收拾他们。”
一想到她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师昭就忍不住有些兴奋。
又过几日,正当文慈宣布清言继位大典之日,蔺扬突然回来了。
“就这样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
公然闯入议事殿的蔺扬锋芒毕露,所说的话引起一片哗然,蔺扬说:“灵墟宗宗主素来是能者居之,清言就算是首席大弟子,也未必适合管理整个宗门。”
“我入门早于清言,论资历,我胜过他。”
一片鸦雀无声之中,蔺扬环顾一周,字字冰冷如刀,“我是上任宗主亲传弟子,曾协助我师尊处理灵墟宗上下事务,而自我师尊陨落之后,灵墟宗交给你们管辖,越日渐不如以前,可见将灵墟宗交给清言并不合适。”
“蔺扬!”有长老呵斥道:“这里不是你胡闹的地方!成何体统!”
“弟子说的难道有问题?”
蔺扬冷笑,“我师尊一死,灵墟宗便易主到了文慈‘长老’的手上!你们不杀害死我师尊的师昭,还任其重回灵墟宗,看来在诸位心里,我师尊虽是宗主,却死不足惜!”
“你!”
那人怒极要上前,清言却上前一步,抬手制止那长老,转身和蔺扬对视。
“蔺扬。”少年眉目平静无波,认真道:“我发誓,我与我师尊绝无此意。你若认为我不能服众,大可不必在此处令大家难堪,想与我比试什么,我皆可奉陪。若我输了,这宗主之位便由你继承。”
“言儿……”白梧还是觉得清言更合适,见状皱眉,“莫要冲动。”
少年背脊挺直,微微抬睫,露出乌黑的眼珠子,道:“若我能力不足,即便继位也不能服众,这比试令全宗上下一起见证,你觉得如何?”
蔺扬冷笑,“本该如此。”
蔺扬这一闹,又大大打乱了原本的计划,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师昭听说此事时,却皱眉道:“这样不太好,此事若传出去,知道灵墟宗两位弟子为了宗主之位争得如此难看,难免会落了笑柄,今后无论是谁做了宗主,或许都会有人背后指指点点。”
她的观点颇为独特,近来嵇宵极为欣赏这丫头,便笑道:“哦?你有什么想法?”
师昭扬起笑来,甜甜道:“弟子拙见,不如全宗上下举办一场宗门大比,自文宗主继位以来,宗门已经很久没有举办过如此盛会了。”
“这样,既能服众,也能让部分优秀的弟子有机会晋升,更能在这特殊关头鼓舞士气。”
师昭这一番话,从宗门的处境考虑,几乎是面面俱到。
嵇宵大为意外,认真地思索了一会,抚掌赞叹道:“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
他看向师昭,目光带了些许欣慰的笑意,感慨道:“你这小丫头年纪虽小,却是比我们这些活了几百年的老家伙考虑周全,如此聪慧,假以时日,也堪大任。”
师昭抿唇一笑,“您过奖了。”
事不宜迟,嵇宵当即起身去见宗主,将师昭的办法说了一遍,自然也得到众人的赞同,很快,文慈便将宗门大比之事公布出去。
而这次宗门大比,除了包含武斗,亦有带有一些特殊考验。
为魁首者,便是下任宗主的人选。
清言与蔺扬。
所有人都开始关注这两个少年。
到底是谁,能成为下任灵墟宗宗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