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谷之中, 少年正盘膝而坐。
青衣男子站在他面前,正抬手为少年施法,站在门边的少女担忧地望着二人, 等男子停止施法,才上前道:“嵇月,他怎么样了?”
嵇月淡淡道:“他如今这情况, 按理说离入魔只差一步之遥,但我没想到,他居然是消失已久的灵山血脉。”
“灵山血脉?”师窈疑惑地看向清言。
“灵山血脉, 天生便入不了魔,只是他的血脉被封印,如今与常人无异。”嵇月安抚地朝师窈一笑,“你也不必担心,你这位师兄意志超出常人,应该不会有事。只是我觉得……如今这情况,仅仅靠他自身修为,很难抗住此劫, 倒不如直接解开他体内的禁制。”
师窈眉心微蹙, 叹息道:“封印他血脉之人,想必有自己的道理,我只怕解开禁制之后,对他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嵇月沉吟片刻,说:“你说的有理。拥有灵山血脉之人,天生适合斩妖除魔, 比常人要强大无数倍, 一旦解开禁制, 他的修为便远远不止如今的程度, 只是过于强大,也可能遭遇反噬,你若实在拿不定注意,不妨等他醒来之后,亲自问问他。”
师窈叹息:“只能如此了。”
两人轻声说着话,很快就关上门出去。
屋内只有静静打坐的少年。
师窈出去之后,嵇月才将近日得到的有关外界的消息告知师窈,听闻顾氏一族的大变和白珩君的真实身份之后,师窈往后踉跄一步,手扶着树干,久久不曾缓过神来,难以置信道:“如果真是这样……我们都被骗了,自从从人间回来,我们就已经落在师昭的局里了。”
师窈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细思极恐。
如果她日日所见之人是魔神,而每日来缠着她的妹妹看似是接近她,实则与魔神暗通款曲,背后商量着如何弄垮灵墟宗,而她就像傻子一样,被他们耍得团团转。
“这太可怕了。”
何止是她……那些长老也无人察觉。
师窈来回踱步着,掌心冒着冷汗,久久不能平静,“如果师昭背后之人不是殷离,而是魔神,那她当初去幽月山送神骨,难道也是早已谋算好的?那魔神的封印会不会也是她……还有,当初在人间,我们本来已经快要夺得镇魂石,魔神突然出现,难道是她在报信?”
还有师昭推她下悬崖撞开封印,时羽被赶下山后入魔。
也是她设计的。
所有的疑点,一下子全都串起来了。
怎么会有人这么可怕,满口谎言,干尽可怕之事……这个人还是她的亲妹妹,师窈一想起那张漂亮可怜的脸,就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嵇月听师窈这样说,也听得寒毛直竖,忍不住问道:“如果这真是你妹妹做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效忠于魔神,绝对算不上一条活路。
尤其是一个正道丫头,十有八九玩火自焚。
一个正常人,如果只是单单不受重视,或是小仇小怨,亦或是贪心,绝对不会干下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除非是被逼到绝路,连命都不要了。
师窈细细回忆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她承认自己多年来不曾关注过师昭,可她自认也没有害过她,师昭怨恨时羽因一朵灵素花而虐待她,可师窈根本没有不知道这件事,她将灵素花让给师昭时,也不知道时羽会那样做。
她到底在恨什么呢?
师窈沉默很久,忽然抬眼,眸底一片肃杀冰冷,冷笑道:“不管是因为什么,都不是她害了宗主和文慈长老的理由,如果她恨的是我,她大可以只冲着我一个人来,何必牵连无辜?”
嵇月道:“那我们就一起抓到她,问清楚这一切。”
话音刚落,嵇月神色忽然一变,猛地将师窈一拉,低声道:“小心!”师窈只觉一阵冰冷的气息从她后脑勺擦过,猛地拔剑反手一挥,只见一股黑气被一劈为二,又迅速结成一道黑影,朝清言所在的竹屋里飞去。
“糟糕!”
师窈和嵇月同时追了过去。
他们没想到魔族的动作居然这么快,居然追踪到了这里,两人火急火燎地往竹屋赶去,与此同时,药王谷外镇守的弟子也随着黑影追了过来,几人同时冲进竹屋,原以为少不得一场厮杀,谁知一闯进去,却见那黑影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迅速往外逃去。
“追!”
嵇月带着药王谷众弟子御剑追杀而去,师窈连忙扑上去看清言,“师兄!”
少年仍然没有醒来。
师窈细细检查了清言一番,确定他身上没有魔气之后才松了一口气,转而有些纳闷,没想通这魔修忽然来了又离开,究竟是要做什么。
她正要起身,余光瞥到什么,动作忽然一滞。
少年身边似乎有一颗留声石。
师窈迟疑着弯腰拾起那石头,掌心轻轻一捏,留声石在掌心化为一缕白烟,与此同时,男人阴冷的声音响起——
“若想抓到师昭,明日戊时,药王谷外天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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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昭连着几日都住在魔宫里。
巫羲若在幽月山,便与她寸步不离,他若不在,师昭就抱着破妄剑独自缩在榻上,有破妄保护她,她才能安心入睡。
她变得异常黏人,恨不得整日缩在魔神的怀里,又不爱与旁人说话,即便是偶尔见到她熟识的黑蛟,也提不起精神。
这样的转变,起初令巫羲意外之余,又很兴奋。
他喜欢师昭黏人的样子。
“永远呆在本尊身边。”他把她按在榻上亲吻,手指一寸寸捋着她的额发,嗓音低沉又喑哑,“你的唇是我的,眼睛是我的,肌肤是我的,人也是我的……”
哪里都属于他。
他自称“我”而不是“本尊”,是因为这话来自一个话本子,出自一个将军之口。
年轻气盛的小将军爱上了一个花魁,花魁的入幕宾客数不胜数,皆是王孙贵胄,将军苦恋花魁却无法为她赎身,在一个夜晚这样亲吻着她,边亲边说着情话。
后来,小将军成了权倾朝野的大将军,欢欢喜喜地要去迎娶花魁。
花魁却早已被一个列候强行纳了妾,在后宅之中香消玉殒。
一个悲剧。
魔宫的角落堆积如山话本子都被巫羲看过,又被她近日翻了出来,巫羲能说出这话,倒让她怔了一怔。
少女睁大水亮的眼角望着他,许久,她笑着捧着他的脸说:“对,是你的。”
“我是你的。”
从前,她每隔几日才会与巫羲温存一番,如今却几乎时时相对,相处的时间却变得异常漫长,也正是如此,总能让巫羲捕捉到卸下伪装的师昭。
不够甜美活泼,不够顺从温柔,甚至有些孤僻暴躁。
根本算不上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姑娘。
可这样的发现,却让这魔神更加兴奋,犹如发掘宝藏,他开始沉迷于探寻她的另一面,譬如故意在她熟睡时把她挠醒,他看到有起床气的师昭烦躁地蹬了蹬脚,扯过被子蒙着头。
蒙了半晌,又默默扯下被子。
“您摸吧。”
一副隐忍又可怜的样子。
巫羲被她逗笑,把玩着她柔软的手指,突然放在唇边亲了亲,“师昭。”
“嗯?”她迷迷糊糊地抬眼。
青年眸底还藏着星零笑意,看了她许久,认真地想了想,对她说:“本尊不喜欢叫你昭儿。”
他叫她师昭,她叫他魔神大人,互相都是最生疏的称呼。
她之前想改变,可惜失败了,也许是因为魔神过于高高在上,改变称呼无异于自降身份,魔神是绝对不会这样的。
师昭平静地看着他,“为什么呢?”
“因为……”青年睫毛动了动,低声道:“本尊还没想好叫什么,本尊不和别人一样。”
他们都叫她昭儿。
别人叫他神尊,唯独她叫魔神大人,这就是特别的称呼,如果他叫她昭儿,他就和那些人一样了。
师昭没想到是这个回答,愣愣地看着他。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反手握住巫羲的手,仰头看着他,委屈道:“如果您不说,我还以为是您不喜欢我。”
他说:“喜欢,本尊不撒谎。”
师昭突然掀了被子,整个人投入他的怀里,软声道:“既然您喜欢我,那可以带我出去走走吗?”
“去哪里?”
“想去……”她想了想,也想不出什么有趣的地方:“去哪里都可以,我们还没有从未一起散心过。”
“好。”
巫羲起身,给她换上火红的衣裙,拉着师昭的手走出魔宫。
魔宫外守着的魔修看到魔神牵着师昭出来,都惶恐地退下,视线不敢在师昭身上多做停留。
师昭沿着长阶走下,在幽月山中肆意穿行,火红的裙摆被狂风吹得疯狂摆动,几乎与灵素花花海融为一体,周围环绕的邪灵不敢近她的身,犹如一片纷飞的萤火,将黑暗的幽月山点亮成璀璨的星河。
真好看。
师昭环顾四周,忽然转头看着巫羲,眉眼带笑,“魔神大人猜一猜,这里是何处?”
青年沉思须臾,“幽月山半山腰?”
她抿着唇笑,缓缓摇头。
这迟钝的魔神迟迟想不起来,毕竟神才没有什么仪式感,也从不怀旧,这姑娘等了许久等不到答案,气得直跺脚:“这里,是我初遇魔神大人的地方!”
巫羲的眼神迷茫了一瞬,终于想起来了。
他是在这里捡到这惨戚戚的丫头的,那时她三天三夜滴水未进,摇摇欲坠、遍体鳞伤,如今被他养得健康活泼,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巫羲握着她的掌心紧了紧,定定望着她道:“本尊记住了。”
他和师昭初遇的地方。
师昭轻哼一声,又拉着他往前走。
她穿过花海,来到幽月山的悬崖峭壁上,往下轻轻一跃,便来到了深渊下。
“我还没有告诉过魔神大人,我曾做了一个梦,梦中是上辈子,我来过这里。”
她提着裙摆,脚踩着的悬崖,说:“我梦见我被人一剑穿心,从悬崖上跌落,在这里死去,重生以后才见到魔神大人。”
巫羲看着她,眉头微微皱着。
他莫名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脑海中蓦地似乎闪过什么,犹如电光乍现。
但再想捕捉什么,却什么都没有。
师昭说完这些,又牵着巫羲的手,把她去过的幽月山的所有地方都走了一遍,然后拉着他飞去了人间,来到自己长大的京城,坐到太尉府的屋顶上,指一处华美的阁楼道:“那里,曾是我幼时的闺房。”
师昭话音刚落,那阁楼之中出现便蹿出了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穿着华贵,竖着可爱的双髻,在前头蹦蹦跳跳,跑得欢快,后面有侍女一边追得满头大汗,一边担忧地喊道:“小郡主!您小心点儿,可别摔着了!”
师昭脸上的笑容一僵。
那小姑娘跑得累了,侍女蹲在她的面前,拿着帕子为她擦汗,一边念叨道:“若是让公主知道,回头又要责骂奴婢了,小郡主可怜可怜奴婢,不要再淘气了。”
小姑娘狡黠地笑。
她有一双和师昭相似的杏眸。
师昭忽然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那小姑娘,脸色有些虚弱苍白,许久,她闭上眼睛,轻声道:“原来我不管在哪里,都是多余的。”
这是一对亲姐妹。
她天真地以为,修仙界容不下她,那至少人间还是她的归宿,殊不知当年的小郡主离开太久,她的父母早已生下了新的女儿。
哪里都不需要了……
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