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羲静静伫立, 洁白的衣袍随风而动,落下满身寒意。
她更爱他。
他不知道破妄说的对不对。
魔剑破妄,由他的神魂滋养而生, 与他心意相通, 但性子直白简单, 可谓是魔神的另一面。
或许它能看到他所想不通之事。
又或许,它能看穿他内心更想要的是什么。
破妄感知到这三界还存在着一处隐秘地点, 令魔神想起顾氏一族的存在, 按照原计划, 他也的确是要来此处破解镇魂石的秘密,只是万万没想到, 他会因为师昭而来。
罢了。
那就一次性解决所有事。
巫羲还保持着白珩君的样貌, 身后跟随着灵墟宗的两位长老, 皆等着顾氏族人亲自出来迎接。
须臾,家主顾溯带着顾氏一族的几位护法亲自穿过结界, 来到青年跟前,拱手道:“在下顾氏家主顾溯,见过白珩君。”
这顾氏族人, 皆身着白袍,戴着银色面具。
家主所戴的面具有着镂刻的淡金暗纹, 而几位护法的面具, 上面也有极淡的咒纹, 似乎出自某种上古符纹。
巫羲微微眯眼。
顾溯没有得到回应,不由得抬眼,对上对方墨黑清冷的双瞳, 不知为何, 他竟然感觉到一丝奇异的压迫感, 这种感觉仿佛烙刻于魂魄深处,令他微微一凛。
巫羲淡淡笑道:“原来是顾家主,久闻不如一见。”
“听闻白珩君此番携镇魂石而来,是来探寻其中的天道大阵,在下已准备就绪。”
顾溯微微侧身,抬手道:“请。”
一行人慢慢走了进去。
顾氏一族精通上古秘法,名扬八荒,魔神在最初现世之时,是不曾知晓这样的上古遗族的,所谓的上古遗族,看似神秘,所用秘法也不及这个真正神的万分之一,即便听手下的魔十分忌惮地提及,也从不放在眼里。
只是今日一来。
巫羲感觉到一股天然的熟悉与排斥。
这气息……
他的目光冷冷掠向四周,脚步不停,直到走到顾氏一族的禁地,周围响起几个灵墟宗长老震撼的抽气声,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巫羲骤然掀起眼帘。
这周围极为广阔,仿佛是置身于一片虚无之中,脚底是飞逝的流光,头顶是浮动的巨大灵石,被无数铁链缠绕着,浩瀚的混沌之气在灵石周围涌动,一点点被聚集着冲向穹顶。
通天石。
魔神微微抬头,瞳底的金色一现又隐,掌心陡然荡起一股可怕的杀意。
……不是。
杀意骤消。
……不是通天石。
但是很像。
太像了。
魔神微微垂眼,若是没有伪装,众人便会发现,那张泛着死气的脸此刻阴鸷如厉鬼,但此刻,顾溯只看得见这清风霁月的白珩君,笑着介绍道:“这是我族术法最核心之处,亦是承接天道的来源,以此通天石为媒介,能将镇魂石与天道搭建联系,激发其中法阵。”
“通天石……”
青年唇角掠起,眸底泛着冷玉般的寒光,“上古神用以重塑三界的天地之眼通天石,万年前不是被天雷击碎了么?诸位能仿出一个来,倒也厉害。”
“……”顾溯没想到他竟了解这等密辛,脸色有些挂不住,“您说笑了。”
真正摆放在万年前祭坛之上的天地之眼,万年前已经随着天神巫羲的陨落,被天道之雷一起击碎。
那镇魂石,本就是通天石的碎片。
所以这个通天石,自然不是传说中巫羲所使用的那个,但是它也能汇集天地灵力,与天道搭建联系,可见其中有什么奥秘。
巫羲又看了一眼那“通天石”,回身道:“那过几日,便有劳家主相助,开启镇魂石。”
“在下自然鼎力相助。”顾溯招呼来一侧的护法,对其道:“先带白珩君和几位长老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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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昭打从听说白珩君来了,就一直心绪不宁。
她有猜过巫羲会找来。
毕竟要从魔神手中逃跑,几乎是不可能。
倘若换了任何一方势力,她都不敢贸然留下,因为必然立刻给对方带来灭顶之灾,除了顾氏一族。
想要解决这碍事的镇魂石和天道,顾氏一族是必经之路。
她甚至能猜到,为什么她现在好端端地坐在房间里。
因为抓她实在是太简单了。
根本不用急。
等他解决完镇魂石,再也无人能压制他分毫,到时候直接翻脸灭了顾氏和整个修仙界,再慢慢收拾她,简直不要太简单。
如果说有什么补救的办法……那就是她先主动去找他,不管会付出什么代价,先把人给哄好了。
也不排除巫羲正在等她主动的可能性。
毕竟,这才像那个百依百顺的师昭。
但是——
师昭坐在梳妆镜前,长发不束,衣衫单薄,一副根本没打算出门的样子。
她又没错。
她为什么要哄。
师昭觉得自己必须直面一次,百依百顺者不再温驯,势必会引起对方的恼羞成怒,但过于百依百顺,最终只会变得无趣乏味,让对方视之为理所当然,只会轻视她。
起初她只是为了让他习惯、沉迷,现在,她就是要打破这个习惯。
但她也不能表现得不爱他。
她应该更爱。
外出的少年很快回来,拂动的衣衫裹着风的凉意,师昭一瞧见他,就高高兴兴地迎上去,少年却急急地把她摁回了椅子上,认真地打量着少女的脸色,柔声问:“你的伤怎么样?还疼吗?”
师昭不答,伸出两根手指去勾少年胸前的系带。
轻轻一扯。
披风落地。
她又去解开少年的面具,直到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才笑吟吟道:“不疼了。”
这银纹又变深了。
师昭的目光若有若无地从上面扫过,顾让以为她在瞧自己,耳根又泛红,师昭突然飞快地伸手去捏顾让的耳垂,感觉到少年骤然一僵,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顾让你这里……总是红红的。”
少年瞪她。
师昭笑出一对甜甜的梨涡,手还不老实地乱动,气得少年反手去捉她的手,她却早有防备地去躲,从他的臂弯下一下子溜出去,少年连忙又来捉她,两人绕着一张桌子你追我赶,又成了两个幼稚鬼。
时间好像回到了在人间打打闹闹的时候。
师昭滑得像只泥鳅,顾让不敢用力抓她,怕扯疼了她,谁知这丫头蹦蹦跳跳得意忘形,一下子被椅子绊倒,整个人往地上摔去。
“小心!”
顾让瞳孔一缩,冲过去接她。
结果地上不知哪里来的一滩水渍,少年也脚底一滑,两个人正好撞了个头碰头,一时人仰马翻、噼里啪啦的东西撞落声、惨呼声……
最终两人捂着脑袋和屁股坐在地上,一脸茫然地对视。
师昭揉着撞疼的额头,揉着揉着就笑了,“哎,顾让,你是不是傻啊,你不会用法术接我吗?”
“……”顾让掀起眼帘,反唇相讥:“那还是你比较傻,能被椅子绊倒。”
师昭:“……你更傻。”
“你最傻。”
“你傻!”
两人就坐在地上斗着嘴,谁也不让谁,斗着斗着师昭气上心头,非要让他承认自己更傻不可,顾让也不甘示弱,两人较劲了半晌,听得外头守门的族人都翻了白眼,他们才意识到自己这行为有点二,同时笑得破功。
“算了,小爷傻就傻,懒得跟你计较。”
顾让利落地爬起来,把师昭扶起来,揉了揉她泛红的额头,师昭看着少年认真的眸色,忽然问:“顾让,顾氏功法如此厉害,你为什么不愿意修习心法,而是去做灵墟宗弟子呢?”
顾让动作一顿。
他忽然挑着眉梢笑,一脸坏心思,“想让我告诉你啊,你先叫我一声好听的试试。”
师昭:“?”
这要是在以前,她一定给他一个大嘴巴子醒醒神。
不过现在嘛……
少女眼珠子转了转,也不觉得难为情,甜甜地叫了出来,“阿让。”
“……”
少年静了足足有三秒。
然后他的脸颊登时爆红,像只煮熟了虾米,又像是觉得她烫手一般,差点蹦起来,“你——”
她居然真的叫了!
她叫他!阿让!
阿让诶!!!
少年整个人掩在袖中的手紧了紧,强作镇定,湛黑的桃花眼亮得出奇,唇角的笑却止不住地上扬,根本就控制不住。
意识到自己笑得有些痴汉猥琐,他掩唇低咳一声,余光瞄了瞄附近的镜子,确定自己恢复那副英俊潇洒的形象之后,才轻哼道:“不错……那小爷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了。”
“在外人看来,我顾氏一族功法强大,几乎无所不能,又天然克制一切妖魔,是想修习都学不到的。”
“但是。”顾让沉声道:“一旦选择接受顾氏的心法,便注定魂魄会与天道构筑联系,生生世世无法摆脱。”
师昭好奇:“与天道构筑联系是坏事吗?”
顾让摇头。
不是坏事。
但也绝对算不上好事。
“依族礼,我十五岁便须接受心法,我幼时不知家族渊源,只是在我十三岁那年,我无意闯入家族禁地,看到了我永远难忘的一幕……”
深夜。
青年的身形变得透明虚无,缓缓走到那巨大的“通天石”面前。
乌黑的长发被混沌之气吹动,白色从脚底一点点往上蔓延,染白了漆黑的袍角,又在黑白交接之中闪动,唯有眸底的金光越来越盛。
巫羲抬手。
丝丝混沌之力汇入他的掌心,发出噼里啪啦的碰撞,仿佛在反抗和臣服之间挣扎,魔神的衣衫也时而成圣洁如白昼,时而幽暗如黑夜。
他缓缓闭目。
眼前出现了一幕幕画面。
……
“我当时看到,我的族人,那些护法长老,全都跪伏在那颗巨大的灵石之下……”
少年看向身边的师昭,落睫道:“他们白日都很正常,可跪在那里的样子却像是行尸走肉,眼神空洞、表情呆滞、动作僵硬,好像只有那颗石头在操控着他们。”
当时,整个家族唯一没有接受功法之人,是顾让的母亲。
顾让的生母是一位强大的散修,并非顾氏族人。
非族人不可进入禁地。
可那日,发现这一幕的小男孩不小心弄出了声响,引起了族人的注意,他被他们抓住,身为家主的父亲决定让他接受心法,遭到男孩的激烈反抗。
他的母亲护着他,第一次冲入禁地与父亲发生了冲突。
顾让眼睁睁看着被那颗石头所控的父亲,差点当场杀了母亲,鲜血的刺激让父亲恢复正常,父亲却冷冷下令,将他母亲带走关押起来。
少年拼命地挣扎,嘶声质问他为什么要关押母亲。
“禁地的事情,绝对不可以传出去。”顾溯的眼神冰冷无情,“让儿,你必须心甘情愿地接受顾氏心法,你只要听话,我便许你去探望你娘。”
顾让看似是个玩世不恭的贵公子,实则极为倔强,决不妥协。
这少年毅然离家出走,去了灵墟宗。
顾氏心法需要自愿继承,顾溯奈何不了他,长老们怕这少年冲动说出秘密,顾溯却知道自己这儿子的秉性,他倔强,却又重情重义,性子随了他娘,不会伤害家族和亲人,却也不会回头。
父子俩就这样僵持着。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只看到他们被操控的样子,根本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们却十分紧张,好像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顾让嗤笑一声,“其实我爹完全可以再找一个继承人,偏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就是因为占星使说,我乃神煞命格,将来顾氏存亡,皆系我一身。”
师昭认真听着,忽然问:“那你呢?仅仅是因为我,你就妥协了吗?”
她从来不觉得会有人这么喜欢自己。
喜欢到做出这样大的决定。
顾让忽然抬眼,认真看着她,“不是因为你而妥协,但是因为有你,我才能迈出这一步。”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魔神现世之后,我就会做一种奇怪的梦,总是梦到那颗灵石,还梦到尸山血海,所有人都被屠杀殆尽,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召唤我,却难以形容。”
少年说:“也许我也会被控制,但我和他们的目的不一样,我会反抗,我也不信谁能左右我的意志。”
“我想弄明白这一切。”
而她。
让他不再想龟缩于灵墟宗,做一个可以被她打败、整天游手好闲的普通弟子。
如果梦成真怎么办?所有人都会死怎么办?
他想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