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至半夜,渐渐停了。繁星破云而出,似一道天河。
沈重光在屋内打坐,双目泛起一抹血红。
他面前放着一柄剑,正是天元秘境中滴血认主的神剑“望潮生”。
此刻,那神剑感应到沈重光身上的魔气,剑光暴涨。一股剑气若海潮扑礁,直逼沈重光周身命脉,气势恢弘霸道。
沈重光不躲不闪,抬手捏住剑刃。滚滚魔气从他的掌心流出,在剑身上升腾舞动,犹如千军万马奔袭喊杀。
“望潮生”是极有名的诛魔之剑,据传能引动海潮之力。但沈重光从未打算遮掩自己的魔性来收服它。
一人一剑对峙许久。
直到神剑隐隐有自爆之象,沈重光才淡淡开口:“你先主人曾发誓,要除尽邪魔,还苍生太平。”
提及先主,神剑上剑光暴涨,奋力挣扎起来,引得剑气呼啸。
沈重光眼中露出嘲笑意味:“他成名之战,便是在无涯江畔一剑断江,击杀血海门主。但掀起的巨浪席卷两岸村庄,从此江河断流,粮食绝收,百年才恢复生机。”
“好一个苍生太平。”
嗡嗡震颤的长剑蓦然止住了身形,渐渐地,连剑光也一点一点地沉寂下去。
它自知凭目前的实力无法斩杀面前的魔人,且又因那魔人的话乱了心绪。
一时之间,竟是静若死物。
沈重光松开手,轻慢地将“望潮生”强行收入储物袋中。
他对这传世神剑并无兴趣,先前收服也不过是因为叶修寒目光中的渴盼。
沈重光盘膝坐下,开始打坐调息。
无论是睡觉还是调息,沈重光从不闭眼。
重生了这么多次,他杀过的人,想杀他的人,每一个他都记得。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些狰狞黑影。
许是因为放纵了体内的魔气,今日那些黑影又一个个蹿了出来。
沈重光双眼愈发地赤红,像是燃了一团怒火,要将那些黑影燃烧殆尽。
然后他忽然听见一个轻轻却笃定的声音——
“那个时候,我就是这样和沈重光一起睡觉的。”
是叶修寒在跟系统说话。
沈重光的眼中的火,骤然凝滞了。
***
屋顶上。
叶修寒一手抱着琴,一手拿着剑,慢吞吞地爬到了屋檐上。
自从知晓了这些法器亦有灵性,叶修寒就将它们也当做半个妖来对待。想到古琴“天在水”是因繁星落水而得名,又在秘境中沉睡了多年,叶修寒就决定带它来看星星。
他直觉这把琴会喜欢。
至于沈重光送他的剑,叶修寒刚刚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做“梦里”。
因为梦里什么都有。
他希望沈重光也什么都有。
叶修寒将琴和剑放在身侧,然后仰躺了下来,望向天际间璀璨的繁星。
刹那间,叶修寒仿佛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悬崖上,回到了穿书前的日子。
他忍不住对系统818说道:“那个时候,我就是这样和沈重光一起睡觉的。”
“?!”818震惊到语言系统崩溃,许久才反问道:“宿、宿宿主,那个时候是哪个时候?你们什么时候一起睡觉了?”
818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穿书以来发生的事情,因为忌惮着沈重光这个赫赫有名的“绿茶杀手”,他每时每刻都在盯紧对方。
然而,这个世界的沈重光几乎不睡觉,唯一几次躺下也是睁
他怎么会和宿主一起睡觉呢?
818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思绪,问道:“等一等,宿主你说的这个沈重光到底……”
叶修寒这时也意识到系统误会了什么,小声解释道:“那个沈重光其实是一本书,只是封面上画着沈重光的模样,我就把他当成了一个人类朋友。”
818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宿主你穿书的原因就是想要来到为魔的世界。”
叶修寒点点头,第一次和系统讲起自己穿书的缘由。从渡心魔劫失败,到捡到书,再到把书当做一个真正的人类朋友。
“那时候我特别害怕人。想着把这本书当做朋友,或许就没那么怕人了。”叶修寒害羞地捏了捏手,思绪回到了捡到《为魔》的那一天。
他慢慢说道:“第一次看书的时候,我整整看了三天三夜,累了就把自己当做书签夹在里面瘫一会儿。”
818想起叶修寒还是小草时候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
叶修寒也笑了一下,但很快想起了什么,情绪低落了下去:“沈重光刚入魔时的情节实在是太可怕了。”
叶修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到处都是血、尸体,沈重光就坐在那里,连眼睛也不敢闭上。我也害怕极了,只敢等到天亮了再继续看。”
叶修寒抬眸看向天穹,此刻繁星渐渐隐去了身形,一抹天光似乎很快就要透出层云。他慢慢地说道:“后来天亮了,阳光洒落在书上,我好像没那么怕了。”
“我想沈重光应该也很害怕吧?可是入魔之后,他的世界只有无尽的黑暗与杀戮了。”
“所以,那天我把那本书抗上了山顶最高的地方。我翻到沈重光入魔的那一页,在太阳底下晒了很久很久。”
“后来我听人说梦里什么都有。”
“我想如果沈重光能睡一觉就好了,可他入魔之后,几乎没有睡过觉。我就把书放在身边,拿树叶当做被子给他盖上,和他一起睡觉。”
“那是在一个很高的山崖上,就像这里一样,睁开眼就能看到光。”
……
沈重光第一次听到叶修寒说这么多话,到后来,818基本不再开口,只剩下叶修寒的声音。
他的眸光微动,带着些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一直以为,叶修寒努力阻止他修魔,是为了拯救此方世界,亦或者,是单纯地厌恶魔修。
或许,还有一些是因为同情曾经弱小、可怜的他。
可当叶修寒用害怕的语气,说起他入魔以来的种种经历,沈重光的心仿佛被什么给用力攫住了。
当叶修寒说起将书中,他入魔那一页晒了很久很久时,沈重光觉得这想法真的很可笑。
但这可笑又似乎不是嘲笑,而是另一种,他已经很久未曾有过的笑。
沈重光沉默地站起身,推开了门。
几乎是在叶修寒说到“睁开眼就能看到光”的刹那,沈重光看到云破日出,一道光,从天际落下。
他眼中的魔气,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生生地散了。
后院。
陆临风一夜都没有睡好,闭上眼耳边就会响起那刺耳的唢呐声。
他颇为烦躁地抓起了家族的传信玉符。
昨夜,他像家中求助,询问有无和灵器解除契约且不伤身体的方法,可陆家那边却迟迟没有回复。
就在陆临风准备放下传信玉符的刹那,手中玉符忽然亮了起来。陆临风顿时一喜,连忙将自己的元神注入玉符。
刚看了几行字,陆临风
但接着看下去,陆临风的表情微微一变。
玉符上说,不久后的“观花大会”,极有可能布下阵法,压制参赛弟子的灵力。到了那个时候,自然是法器越多越有胜算。
陆临风深吸了一口气,那唢呐再不济,也勉强是件灵器。若真遇到危险,让它叭叭吹着引开仇敌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心中抱着如此想法,陆临风居高临下地拎起储物袋,唤道:“唢呐,出来。”
储物袋中半晌都没有动静。
陆临风压住怒火,说道:“你不是想吹吗,出来吹几下。”
储物袋中依旧安静极了。
陆临风冷哼一声,抓起储物袋,朝屋外走去。
他唤醒了全部弟子,然后将这府邸重新收起,打算立即御剑返回宗门。
好几个弟子有意无意朝他腰侧看,见陆临风唤出了长剑,纷纷露出失望神情。
陆临风面色一下便黑了,莫非这些弟子还以为他会骑唢呐不成?
想到“观花大会”时那唢呐还有用处,陆临风面色稍缓,又再次召唤储物袋中的唢呐。
他明白,这些弟子脑中一定都还记着那日唢呐硕大无比的模样,若是让他们看见唢呐变小时的形态,就不会总想发笑了。
可那唢呐似乎是铁了心和他不对付,无论陆临风怎么呼唤都躲着不出。
就在陆临风耐心即将耗尽之时,唢呐忽然飞了出来,重重朝他脑门叭叭了一声。
陆临风:“……”
唢呐叭叭完,便转了个方向,朝人群最后看去。
是叶修寒,它记得这个弟子,所以今天吹得比昨日更响了。
“叶师弟,你又去采草药了?”无数弟子争着和叶修寒打招呼,像叶师弟这样人美心善草药便宜卖的修士,真的太少见了。
叶修寒摇了摇头,朝唢呐走了过去。
唢呐很快就注意到,叶修寒怀中抱着的是古琴“天在水”,身后背着的是一柄绿色的剑。
此刻,那剑的剑鞘上,缀着一串草编的平安结。
而琴身上,则用草木作颜料画了一个月亮。
唢呐转身看了眼陆临风,便恰好看见陆临风眼中的嫌弃。
陆临风看着叶修寒朝自己越走越近,想来定是要将新采的草药献给自己。他瞥见其余弟子们羡慕的目光,当下也顾不上嫌弃唢呐,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来。
叶修寒果然从怀中掏出了什么东西。
陆临风下意识伸手去接,叶修寒的手却擦过他,伸向了他身边的唢呐。
叶修寒的掌心中,赫然是一截红绸带。他将红绸带缓缓系在了唢呐上,只见唢呐晃了晃身体,小声叭叭了一下,似乎很喜欢。
叶修寒也笑了笑,果然他猜得不错,唢呐都喜欢系红绸带!
不远处传来极力压抑的笑声。
陆临风面沉如水,他本来已打算将唢呐带在身侧,好应付“观花大会”。想来,这唢呐身形小,不似渡劫那日的硕大,带着也无妨。
可眼下,这土黄色唢呐配上红绸带,简直又丑又醒目!
叶修寒像是才注意到身边的陆临风,他愣了一下,说道:“陆师兄,看来你的唢呐很喜欢这红绸带。太好了,我见你一直没给它买什么装饰,还以为是它不喜欢呢。”
唢呐立刻叭叭起来,努力表达自己的喜欢。
叶修寒便又夸唢呐声音洪亮,然后趁着陆临风没
还好他昨夜练习了半天,今天这么长的一段绿茶语录都能顺畅说出来。
陆临风总觉得叶修寒话里有话,但一时又想不明白,最后便有些烦躁地唤众人御剑朝宗门飞去。待到飞出不远,他才走到无人角落,狠狠朝唢呐身上的红绸带抓去,想要将红绸带抓下来。
唢呐眼看心爱的红绸带要被抓走,毫不客气地朝陆临风用力吹了一声,系在身上的红绸带重重甩在陆临风的脸上。
陆临风:“……”
弟子们齐齐朝他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