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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珠的光晕纤细而皎洁,照亮了偌大宫室。
可当它们轻盈地落在神灵发间眉眼时,却反而显得尤为冰冷。
大略因为,祓神即使不言语,那身为天道万年所积累的威压,仍旧会令人不由得屏住声息,恭敬垂首。
他本有双恍若冰雪的凛冽眼眸,但如今,那双眼眸只是空洞。
……
“可。”
沉默许久后,神灵选择回应少女的献祭。
他冷漠注视着她:“现在,完成你的献祭。”
清禾一时嘴快,此刻不由面露难色。
但说出去的话没有收回的道理。
她把心一横:“我凡人出身,不大了解仙家典仪,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供奉您么?”
清禾殊不知,自己再次说出了无知无畏的请求。
人类日益严苛的献祭典仪,实际上是对祭祀者本人的保护。
如不遵循,便极有可能被来自神灵的灵力污染。
想要用省事法子而不付出代价,那只有心念极其坚定,不被力量迷惑。
然而亘古至今,祓神从未见过类似之人。
毕竟若是无欲无求,又怎会向神灵献祭?
祓神没有提醒她,再次道:“可。”
可清禾仍然一筹莫展。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能上台面的供奉方法。
她实在憋不住,苦着脸问:“祓神大人,献祭必须完成么?”
祓神轻描淡写道:“纵使星河俱灭,祭祀必须完成。”
她试探:“若无法完成呢?”
祓神露出浅淡笑意:“那便是神魂俱灭。”
祓神微笑的模样极惊艳,会令人想起冬日松枝上的第一簇霜花,冰冷而剔透,目眩神迷。
可笑容下埋藏的,是致命威胁。
那没事了。
清禾在心里无奈吐槽,只能硬着头皮,按照自己理解的方法,“供奉”神灵。
她拿起自己的绞衾细心展开,抚平每一丝褶皱,再将其整齐地对折叠好。
绞衾手感极佳,质感丝滑柔软,颇有分量,盖在身上很踏实。
她做完以后,发现工序实在短暂,显得很敷衍,便说道:“您要不躺下试试?这个是睡觉时的衾被,应该很暖和。”
清禾只是水时长,神灵却当真思索了。
祓神皱眉。
自将血肉滋润人间后,他就失去了感触之别寒暑之分,清禾的举动属于无用。
可被他承认过的祭祀,均须圆满完成。
这是他自天道时期留下的讲究。
于是祓神让本体躺好,分神仍站在清禾身后,注视着她的动作。
眼瞧白骨自实体中分离出来,坦然走回棺椁,接着稳稳躺下,她表情险些没绷住。
节目效果着实惊悚,又有种说不出的……喜剧效果?
于是,在头骨上两眼窟窿望向她时,清禾果断蒙上绞衾,将祓神盖的严严实实。
顺便帮他掖掖被角。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我的流程就是这些,您看可以么?”
祓神感觉到,少女的献祭确实结束了。
但她竟仍然生机勃勃,没有受到半分祭祀影响。
……
为什么?
“你到底索求何物?”
清禾立刻打起精神,掷地有声:“希望您能
祓神语气笃定:“此乃谎言。”
“唉。”她叹气。
“那您就当,我是想多和您亲近吧。”
祓神无视她的真情剖白,见她并无额外要求,便直接跳到结果环节。
“你的献祭完成了,共可多留两日三夜。”
清禾心想,祓神真的很严谨。
“不过我是凡人,仍需进食用水,您的庇佑范畴,包括这个么?”
“地宫藏有万象,在锁灵殿之外,你自取便是。”
藏有万象?
但身为此地主人的神灵,却无半寸取暖之物。
那这里便是修砌得再华美壮丽,也只会令人觉得空旷冷清。
想到这里,她关心道:“现在您有暖和些么?”
祓神眉眼漠然,冷淡道。
“我无寒暑之分。”
她有些遗憾地点头:“好吧。”
“那我下次再努力。”
……
不过是她的错觉么。
森寒恢弘的锁灵殿,似乎没有她刚从棺材出来时,那么寒冷了。
*
祓神虽收留庇佑她三日,但不会凭空给她变出食物,指望其洗手作羹汤更是属于痴心妄想。
想吃什么用什么,都自己去寻。
见祓神分神消散不再搭理她,清禾便自行探寻锁灵殿外的天地。
沉重的黑石巨门在她面前缓缓洞开,如黄泉之门,令人望而生畏。
清禾啧啧称奇,心态大略类似旅游参观自然奇景的震撼心态,新奇地从大殿走出。
——然后直面,另一方黄泉世界。
地宫恢弘,以主殿作为天元,四条白玉长街交叉铺开,两侧宫阙殿室森罗齐立。长街宽可容八驾马车并行,规格与现代大都市相比无异,甚至犹有过之。
除了没有活人外,哪里都像地下人间。
清禾站在起始点,感觉自己像是误入庞大迷宫的小蚂蚁,有些纠结该从哪个方向找起。
【你可以去镇魑殿,那里曾有凡人侍者生活,仍留存你需要的事物。】
忽然,陌生男孩稚嫩的声音于她耳边响起。
她一惊,连忙张望四周,却都看不到人影。
男孩道:【你往天上看。】
清禾奇怪地抬头。
她从棺椁中出来时,已经看过地宫穹顶,画着各宫星宿,十分古奥玄妙。
然而此刻情景与之前大不相同。
在她目光极尽处,竟有一柄古朴雄伟的白玉巨剑,贯穿了整个天花板。
这极具审判意味的象征,令她的心中出现一种微妙的联想。
她在心中问道:“你是……赤霄剑?”
在原作中,赤霄剑是决战阶段,男主杀死祓神的重要助力之一。
它由世间第一条龙的骸骨神魂所化,为天道当年亲手打造的神器。上诛不道,下灭魑魅。虽寿命万年,却心性率真如赤子。
男主收服同伴的过程中,听说了赤霄剑的存在,于是历经万难,说服了剑灵主动坠下,砍下祓神右臂。
事成后,剑灵自觉忠义难两全,愧对主人,悲恸绝望之下燃烧本体,自行断剑。
少年剑灵带着傲气:【哼,凡人女子亦认得我?】
清禾难以解释原因,便转移话题。
“我之前为何没能看见你?”
【因你现在才是神灵
虽然祓神接受了她这个祭品,但两人的婚契仍处于沉眠状态,直到她献祭成功,两人方才真正异体共感。
所以她能看见祓神真实样貌,又能看见始终挂在天穹的赤霄剑。
赤霄矜傲道:【我是赤霄,乃天道大人亲手锻造之剑。】
不愧是书中以毒舌耿直著称的臭屁剑灵。
清禾饿着肚子,直奔主题:“敢问有何见教?”
【你对天道大人现状可有何理解?】
她含糊应付:“我哪有资格点评祓神大人呢。”
【料想凡人也无此见识。】
剑灵不情愿道。
【但方才,因你献祭,天道大人重获寒暑之感。】
清禾吃惊:“为什么?”
【这才是你值得本尊屈尊结识的缘由。】
说到这里,臭屁剑灵的语气中,带了一缕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沉重。
【因为你是万万年来第一个,愿望为消除神灵痛苦之人。】
*
因为与众不同的本心,清禾得到了赤霄剑极为勉强的“另眼相看”。
赤霄剑愤愤道:【凡人愚蠢,殊不知此世绝不能失去天道大人。】
他说祓神万年前已生厌世憎恶之心,冷酷寡言,偶有交谈,也只关心赤霄剑何时坠落,诛杀于他。
如今因她复苏,更不知是如何心境。
【天道大人高洁悲悯,是那些渣滓万世修来的福分,可恨凡人贪鄙!】
剑灵絮叨着指引清禾前往镇魑殿。
那里本是座空荡阴冷的祭祀宫殿,但万年前天道堕落后,有部分忠诚他的信徒选择自闭于地宫,在镇魑殿清修,侍奉长明灯。
万年过去,当年之人都已死去,唯独殿中凡人所用之物,因地宫浓厚的灵力得以保留。
清禾寻到灶台,为自己简单下了碗清汤龙须面,解决了自己的基本问题,与赤霄剑又聊了一会儿。
能看出来赤霄剑对待祓神的态度,并不如原作中那般憎恨厌恶,反而十分崇慕心痛——想来原作那般发展,定有隐情。
而这小剑灵之所以和她搭话,果然也不仅出于感念之心。
兜了半天圈子,赤霄还是没沉住气,透露了真实想法。
【凡人恶孽会以祭祀形式不断转嫁给天道大人,但天道大人并不准备拒绝。】
【你务必阻止天道大人染上恶孽。你性命由他赋予,若他恶孽缠身,你同样将受炼狱煎熬,甚至死亡。】
或许觉得单是死亡威胁有些不妥,剑灵又给她画了个饼。
【而你若能真正斩杀万千恶孽,便能成为天道之妻,封号后土。不死不灭,与天地同休。】
剑灵声音听起来幼稚,懂的套路倒是挺多。
不过这块饼看看就好,清禾压根不觉得祓神会爱上她。
祓神是书中顶配美强惨,最美、最强、最惨。
身为天道,他需要净化天下恶孽,时刻经受凌迟磨骨的痛苦,为人族呕心剜眼,割去口舌。
最后于无边枯寂中沉眠万年,一朝醒来,又成为人类贪欲索求的漩涡中心,被亵渎骸骨,被迫蒙受弑子复生之孽。
他的血肉是屹立与大地之上的高山,凡人汲取吞噬他的一切,滋养出无尽的贪欲之花。
直至终末,神灵方才醒悟。
此世不需天道。
他自诞生之后的时时刻刻,都在被人类否认存在意义。
可想归想,嘴上说话她可不傻。
她满脸写着坚定,掷地有声道:
“世人受天道恩泽久矣,消除祓神大人的恶孽,乃是我的本分。”
她感动不了祓神,还糊弄不了剑灵么?
剑灵语塞,又有些小触动:【……你能如此想,自是最好。】
清禾谦逊两句,一边同赤霄剑聊着祓神现今情况,一边找了个玉盘,装上自己觉得最好吃的几种糕点。
劝谏祓神珍爱生命,从美食开始。
然而刚走回锁灵殿门口,她忽然身子一软跪倒,糕点也打翻在地。
她扶住额头,感到阵阵昏沉,无法启齿的空虚酥痒不断自她下身向四肢百骸传来。
她初时反应不及,但在脑内闪回过柳家人扭曲面孔后,她陡然想起了那个恶毒的诅咒。
“赤霄赤霄,此咒何解?!”她焦急地在心中大呼。
赤霄剑此刻也顾不得傲娇,惊道:【你这诅咒需天道大人亲来。】
可祓神如今怎会无端出手帮她。
况且她还有个问题。
再放任下去,她必会彻底失控,向祓神求欢。
那就真凉了。
她绝对会被震怒的神灵就地处死。
怎么办?!
她焦急的目光落在墙壁,忽然计上心来。
清禾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要撞墙。
不过不是去撞普通的墙,而是祓神棺椁。
当然,不能把自己撞死,只要失去行动能力就好。在撞棺的同时,她还得坚定不移地发出宣言,表示自己宁死也不会玷污他的清白。
说不定这样,祓神感念于她的贞烈,还会救她。
这个大胆计划,比摆烂等死强多了。
况且坚贞态度摆在这里,结果就是不尽人意,也不能怪她,对吧?
下定决心后,清禾行动力极强。
她踉跄冲进去,哀声道:“祓神大人,我中诅咒已是污秽之身,但便是死,也不能亵渎您的清白,令您沾染色孽!”
连珠炮似的快速念完台词,清禾便拿出毕生最快速度,向祓神棺椁发起冲刺。
可惜——
白玉般修长有力的手轻点她的眉心,令她再难前进一分。
而实际上,那指尖也并没有抵上她的肌肤,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道无形的壁障。
正如仙凡之别。
冷淡的嗓音响起:“你要冲撞灵柩?”
……坏了。
她强调前提:“我诅咒发作,担心会失态冒犯您,所以情急之下冲动了。”
祓神缓缓重复:“你要阻止自己失态?”
“嗯。”
神灵奇怪反问:“那为何不请求我折断你手脚?此等小事,无需祭祀。”
清禾:……谢谢您嘞。
她不知道自己在胡乱敷衍了什么,委实说,她现在全部心神,都在控制自己的目光,不要瞥向祓神那遮掩得过于随意的领口。
是因为太久没晒太阳么,祓神好像白得有点过分……呸呸呸,她都在想什么!不许看!
祓神继续平静道:“你被种下的,乃是经过万日炼化,以活灵鲜血作引,非神灵不能解的极恶血咒。”
她晕晕乎乎的,感觉脸烧得都在向外发热气:“嗯,知道了。”
见她迷糊应付,祓神皱眉,指尖溢出
她陡然清醒过来。
区区人类诅咒,便是再凶险,又如何能用来束缚天道?
“庇护期内,我会佑你平安。”
祓神平静地望着她,面容清冷淡漠。
他自然地发出疑问。
“你准备用我的指骨,还是腿骨?”
清禾:哦豁。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么?
望着眼前清峻高华的神灵,谁也无法将他与□□联系在一起。
但如果以这种方式帮她,祓神绝对会沾染色孽。
不行,绝对不行。
于是她伸出手,苦着脸道:“若结果不至于死亡,您还是把我捆住吧。您绝对不能沾染色孽。”
祓神说道:“那你会死。”
“而我色孽缠身,又有何妨?”
平静的反问,像是问她,又像是问他自己。
天下谁会在乎这个?
他冰冷地想到。
满足人类一切恶欲,然后……
——毁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