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八
谁也没有想到，黎宸身旁始终隐在幕后的那个人，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时间，要倒回三天前。
那不勒斯的音乐艺术节并非传统严肃的音乐会，而是更具有现代特色类似庆典的音乐交流活动。
整个活动全程三天，地点在那不勒斯的圣卡洛皇家音乐厅，那里是音乐的圣殿，曾上演过无数场精彩绝伦的歌剧。
这也是向倾挽受邀前来参加这次音乐节的原因，毕竟她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备战肖邦，放弃了其他所有的欧赛。
这次吸引她过来的原因，除了能和诸多音乐艺术大师交流，最重要的自然是因为演出场地。
就像是歌手和舞者总向往更大更有意义的舞台，演员总渴望遇上更好的剧本更有才华的导演，她也一样，总梦想着登上华丽古典更具意义的舞台。
仿佛集邮一般，一步一个脚印，早晚有一天，她要去遍每一个深具独特意义的古典乐舞台！
艺术节的主办人和黎宸关系熟络，彩排那天，知道向倾挽是他的师妹后，非常惊喜和意外，之后提了个小小的请求，希望他们能在这次活动中进行一次合作……演绎双钢琴演奏。
双钢琴演奏和四手联弹不同。
四手联弹是两个人在同一架钢琴上弹奏，各自负责一部分，高音区和低音区分开，弹奏起来会减低原本乐曲的难度。
而双钢琴演奏需要两架钢琴，这类乐曲的曲谱原本就是由两架钢琴分别演奏才能演绎出来。
主办方热情建议，黎宸率先颔首，之后，向倾挽也答应下来。
除了那次久远的四手联弹，这么多年她的确没有和黎宸再合作过，加上她想起了郝岑曾经的叮嘱，其实也非常想看一看黎宸的现状。
很多时候，独奏发现不了的情况，合奏却可以。
黎宸自觉是前辈，便问向倾挽有没有熟练的曲子，他都可以配合。
主要还是时间紧迫，没办法去磨合一首两个人都不熟练的曲子。
他这么大度，向倾挽当然不会客气。
她想了想，说道：“莫扎特吧，《D大调》。”
黎宸微微沉思，很快反应过来，“小绯在电影末尾处弹的那首？
呵呵，听说好像是你教他的，你上个台也要秀恩爱吗？”
“不是，双钢琴的曲子我对这首最熟练，你刚才不是自己问我的吗？
或者你可以选择你比较熟悉的！”
向倾挽微笑以对。
“不用，就这首吧！”
“对了，届时会有足够的演出时间给我们吗？”
向倾挽转头，礼貌询问主办人，“例如……二十多分钟？”
主办人点头表示当然可以，原本古典乐的演奏都偏长，这又是黎宸近年来首次进行的双钢琴演奏，对象又是他的师妹，意义不同，自然非常欢迎更完美的演出。
黎宸微微蹙眉：“你指的不仅是第二乐章，你打算把所有三个乐章全部完整演奏？”
“当然，这么正式的舞台，又是莫扎特，自然要尊重先人。
这样吧，曲子我比较熟悉，由我负责第一钢琴吧，师兄你负责第二钢琴。”
她抬头看着他的表情。
她记得郝岑说过，黎宸弹琴有自己的偏好，他极度喜欢肖邦，每一首都能信手拈来，但对于其他人的作品，碰的不多。
尤其莫扎特，他私心里总觉得莫扎特太过华丽欢快，又不像肖邦那样有着艰涩的难度，所以碰的最少。
再加上，这首《D大调》还是双钢琴曲。
所以她大胆猜测，他对这首曲子并不熟悉，今天彩排，他们的演出时间就安排在明天。
要在为数不多的时间里把总时长近二十四分钟的曲子熟练掌握，总是有点难度的。
有人拿了平板电脑过来，二十多分钟的曲子非常长，黎宸又全无准备，第一次试弹肯定要看谱。
他弹了前面几小节，大致和向倾挽统一了接拍，开始第一次合奏。
彼此都弹奏钢琴多年，已经将键盘与乐谱刻入骨髓的人，原本就没有练习一说，看谱弹奏几乎是本能。
差别只是，手感和熟悉度的问题。
向倾挽欧赛拿奖的事，黎宸知道，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他早在十七岁那年，就已经获得钢琴最高奖项之一……肖邦大赛的冠军。
这个赛事之所以权威，是因为它的冠军在历史上曾出现过多届的轮空，也就是说，如果这一届的参赛者达不到冠军的水准，即便他（她）。
是此次所有参赛者里面最优秀的，冠军的荣耀也不会给他（她）。
只能居于第二的名次。
向倾挽的确很有才华，但去年夏天的时候，他看过她很多次弹奏，情感充沛，可技巧尚显不足，毕竟空缺多年，不是那么容易填补回来的。
抱着这样的心情，黎宸非常轻松的开始弹奏《D大调》。
双钢琴的演奏从强度齐奏开始，承接辉煌的经过句，以属调弱奏呈现柔美的第二主题，第二钢琴声部呈现后，两架钢琴展开彼此摹仿。
所有旋律呈现的依托便是看合奏的双方，配合是否完美。
第一遍，只是试弹奏，速度都不快，弹到第一乐章四分之一处的时候，向倾挽询问的声音从对面钢琴传来：“师兄，配合好像没什么问题，能加速吗？”
加速？
一倍？
黎宸微微拧眉，到很快回道：“可以。”
向倾挽抿抿唇，凝神，手指飞快，速度不是加了一倍，而是两倍。
这是原曲的速度，甚至还要比原曲更快上一些，毕竟每个人演绎的钢琴曲都有自己的风格。
黎宸早就发话，他会迁就和配合向倾挽。
但这……速度也未免有点太快了。
他神色渐凝，愈发专注在乐谱上，第二钢琴的声部需要支持第一钢琴，经过句、齐奏、对答句……旋律从向倾挽指下流泻而出，带着饱满的情感，以及无可挑剔的技巧。
黎宸的眉心越拧越紧，这是他们第一次试弹奏，如果他感觉不适应，随时可以叫停，但是他没有。
如果她可以做到，他也绝对可以做到！
激昂的旋律鼓动着人的思维，他不想叫停，眼睛紧紧盯着乐谱，不想漏掉任何一个音，弹错任何一个接拍。
高强度的盯视之下，视线模糊了片刻，就这样瞬间的功夫，他漏了几个音符，再之后，便是更多的失误。
全部都是细小的部分，若是外行人可能听不出来。
但彩排现场，全是内行。
黎宸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曲速有些快……”
“那姑娘真厉害，果然青出于蓝……”
“才第一遍合，失误很正常。”
“可是，那是黎宸！”
是的，因为是黎宸，所以失误才是反常的，不管什么理由，都不应该出现失误。
第一乐章转眼来到尾声，黎宸弹完最后一个和旋，指尖在细微的颤抖，他骤然收紧拳头，尽量保持着自然的神态开口：“先练到这里，剩下的两个乐章等他们彩排结束，晚上的时候我们再过来练习。”
向倾挽朝他点点头。
黎宸起身，退场。
音乐演出厅外部的大厅里，向倾挽追上了他，略有些犹豫着问道：“师兄，你没事吧？”
黎宸回头，视线落在身后的年轻女孩身上。
她穿了件高领雪纺的黑色连衣裙，裙摆落在脚踝处，长长的头发垂落胸前，看起来应该没有化妆，但五官足够精致，肌肤莹白，眉眼清亮优美，很美。
她看着自己，眸底隐着一抹担忧。
真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在他最擅长也是唯一擅长的领域，遭到来自后辈的忧心。
“我没事。”
他尽量稳着声音，淡淡回道。
“是酗酒的后遗症吗？”
她视线落在他的指尖。
“不是，病已经全好了。”
他轻轻举起手，不再掩饰指尖的颤抖，“这个，只是因为跟不上你的速度，强行想要跟的结果，只是一时的，过一会就好。”
向倾挽有点尴尬：“抱歉，我是故意提速的，其实对你并不公平，这首曲子我以前练过……”
“我知道。”
他打断她，眸色深沉，里面带着了然，“你是来那不勒斯之前特意练习过吗？”
“不是，去年在小绯的剧组弹过琴后，回去练过几遍。”
“那就不需要说抱歉，这首曲子我也弹过，当然也不是今年。”
他上前两步，“我记得小时候郝老师总对我说，不进则退，一山还有一山高，可是我总觉得这些话和我无关，在钢琴方面我从未遭受过来自别人的挫折。
即便近些年有，也是来自于自己。
你今天弹的非常好，整整一年没碰的曲子还可以弹成这样，有问题的是我。
我可能，真的需要重新审视一下自己。”
就像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水准会永远在她之上，可这短短一年，她飞速进步成长，如今已经有了超越他的实力。
“师兄……”她有些不忍，刚才那八分钟，如果用一个专业术语来形容，叫做“打压”。
黎宸忽而笑了，他伸手，放在她发顶摸了摸，像是哥哥对妹妹那样，温柔而轻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老师是不是和你谈过？”
“他知道我打算签经纪公司的时候，找我谈过。”
“所以你知道的所有关于我的事，都是从老师那里听到的？”
“对。”
黎宸点头，他已经明白过来，其实向倾挽并不知道那人是谁。
他觉得这样也好，他们不知道是好事，反正不会有那样子的局面，让所有人都待在同一个空间里，赤裸裸的曝光，无所遁形。
……
三天的音乐节，除了向倾挽和黎宸的双钢琴合奏、向倾挽和黎宸各自的独奏，黎宸还另有一场和管弦乐队的合奏。
那是放在最后一天的压轴节目，这天向倾挽没有演出，白天的时候，纪绯带着她出海去了。
那不勒斯的地中海，蔚蓝纯粹，五月的意大利，不冷不热，阳光正好。
因为不在国内，自然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两个人穿了向倾挽新买的情侣装，坐在游艇最上层的沙发上，一抬头，便是无边晴空，一低头，亦是无垠蓝海，他们的游艇像是嵌在了蔚蓝色的世界里。
渺小而宁和，海风吹来，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气息。
向倾挽站在纪绯的背后，逆光拍了张他靠着栏杆的背影。
他的头发被风拂起，头微侧，光影勾勒出他线条精致柔和的侧脸，从前额至鼻尖，再从鼻尖至下颚，每一处都是她爱的样子。
她把这张照片上传到“指尖阳光”这个账号，现在这里变成了她和纪绯共同公开的小号，如今粉丝早已过了千万。
照片的配字是：我的少年长大了。
发送之后，她也不去看底下的大堆留言，丢了手机走到他身后，紧紧抱住他紧窄的腰身，将脸颊贴在他日渐宽阔的背上。
他笑了笑，按住腰间的手：“你刚刚是不是在偷拍我？”
“那你刚刚是不是在偷偷摆姿势？”
“知道你在拍我，当然要帅一点才行！”
“你已经够帅了。”
“是吗？
和你的师兄比起来，谁更帅？”
“首先，他是你的朋友，其次，他才是我的师兄。”
“可是你们看起来比较熟啊！”
他没法忘记音乐节第一天他们两个人在台上的双钢琴演奏，配合的那样默契，偶尔抬头对视时，眼底流露出只有彼此才懂的光。
那时的向倾挽是有一点陌生的，因为太过华丽耀眼，而她那个世界，他不懂，也没办法懂。
不是所有学钢琴的人，都能到达那个水准。
“胡说。”
她转身，从他的背后移到了他身前，揪着他衣领靠在他怀里，“明明是你和我比较熟。
我和师兄之间，始终都保持着一定的社交距离，可是我和你之间……是负距离。”
“……”少年的脸颊瞬间涨红，他扣住她纤细的腰，捏了又捏，“你就只会说！每次真要开始……你挨不了多久就各种不配合。”
对于小男友强悍的体力和精力，向倾挽也是有些头疼的：“年轻人，不要不管不顾的，得多考虑考虑以后，你现在用的这样奢侈，到了三十岁之后很快就会不行……”
“不行？”
他低低嗤了声，“你觉得我不行？”
“不是不是。”
感觉到他正拖着她朝艇舱下走，她立刻服软，“小绯怎么会不行？
小绯最行了！”
纪绯似笑非笑的在她唇上亲了下：“嗯，这个话题，等天黑之后，我们再慢慢探讨。”
向倾挽：“……”
为了天黑之后不要那么快探讨某个话题，傍晚两人下船后，她拉着纪绯去买了一大捧鲜花，准备看完黎宸的演出后再约他一起聚一聚。
今晚的舞台同样完美，黎宸在一片掌声中下台，纪绯捧着花束走来。
因为晚上有媒体在场，而纪绯的《灵感》不久前才在威尼斯参展，他很快被认出，几家媒体都希望能做一个简短的采访。
纪绯应允，让向倾挽先和黎宸去后台等他。
黎宸在后台有一个独立的化妆间，不大。
两人经过先前的事，关系反而更好了一些，黎宸的心态也更能够放下，他进了化妆间脱下燕尾服，便靠坐在化妆台上询问向倾挽自己今晚的状态。
两人正说笑时，化妆间的门被人敲响，向倾挽以为是纪绯，直接出声道：“门没锁，进来呀！”
化妆间的门开了，一双修长的腿踩着纤细的高跟鞋，朝门里缓缓走了两步。
黎宸侧头看去，笑容在他唇角凝固。
于微翎摘下墨镜，轻轻理了理长长的卷发，略带审视的目光从向倾挽身上掠过，最后落在黎宸脸上，“我还以为你有多忙，电话永远都不通，原来……你是忙着在谈恋爱。”
向倾挽愣了许久才回神，这张明艳而漂亮的脸孔……是于微翎？
她突然明白过来，回头惊愕的看着黎宸。
那个让他爱了十几年却始终无法放下的女艺人……是纪绯的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