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时分，建材厂的干部们才刚刚到位。
和职工们不同，按照管理规定，班组长以上的干部是不用学习企业文化的。
正当一群穿的体面干净，工作服上连个木头渣渣都没有的干部们捧着报纸，端着茶水，在办公区有说有笑的等着八点半开始巡查之时，外面的一阵脚步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哎呦，这干嘛啊这是？”
看到一大群工人呼啦啦的围了过来，一个带着白色安全帽的女干部放下了手中的保温杯。
在他惊奇的目光中，工作服被磨的破烂，安全帽上全是木头碎屑的张自强走了上来。
“我代表咱厂三车间的集体职工，有几个问题要跟郑总反应。他来了吗？”
“啊”
面对张自强那炸碉堡般决然的表情，女干部讷讷的伸出手，指了指最里面的那间办公室。
“他，他刚进去。”
“好，谢谢。”
对那负责质检的女干部点了点头，张自强大步的走向了办公区深处。
“哎呦妈呀，吓死我了。这群出苦大力的想要干啥？造反不成？”
直到张自强走远，那干部才飞快的拍了拍胸口，跑到了一群“同事”身边。
“嘘！看看这阵仗，怕是要出大事儿！”
一旁，一个男性干部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用嘴巴冲着那些安静等待在办公区外的工人们努了努。
感受到那一百多号工人平静而又充满了震慑力的目光，身处办公区内的众人立刻垂下了眼皮，将目光躲闪了开来。
所有人的心里，都升起了一个不太好的预感。
今天怕是要出大事儿！
就在众人这么想着的时候，办公区深处最里侧的那间办公室里，传出了一阵呼喝叫骂。
“跟厂里提条件，你他妈也不撒泡尿看看你什么德行？你们也配？刚他妈的吃了两天饱饭，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哐的一声，总经理办公室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推开。
紧接着，一米八几个头的张自强，便被比他瘦了一圈也矮了一头的郑宏宇给推了出来。
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办公区外面站着的那些职工，郑宏宇冷冷一笑。
“好啊，都很好嘛！这是要闹运动是吧？人多力量大，团结就是力量是吧？刚才张自强跟我说了你们的要求，你们不是要一个答复么？行，我现在就答复你们！”
一把扯开领带，郑宏宇大步流星的走到了职工们的面前。
“这个答复就是，你们爱干干，不干滚！一群特么吃了上顿没下顿，这辈子也吃不上四个菜的货色！别忘了你们之前连饭都吃不饱，现在工厂给你们工作岗位，让你们吃了几天饱饭，你们倒是这事儿那事儿了。今天明话告诉你们了，公差标准不能降，计件工资涨不了，规章制度变不得！能接受的就给我赶紧回车间，接受不了的，不想干的，现在就给老子滚！我看看，谁不想干了？”
一群工人本来就是临时受张自强鼓动来的，本来想的就是有人做出头鸟，万一事情谈拢大家都受惠。即便是谈不拢，厂子也不能追究所有人的责任。
本来人心就不齐，现在再被郑宏宇这么一震慑，哪有人干站出来？
看到工人们沉默着低下了头去，郑宏宇冷笑着扬起了下巴。
“所以说，现在有份工作就他妈的不错了。哪儿那么幺蛾子？我跟你们明说了，未来几年全中国都搞下岗清退，工作是一天比一天的难找，今天走了一个工人，明天老子就他妈的能找来十个！比你们更年轻，比你们更壮实，比你们更他娘的能干！你们以为自己是工人，是社会的主人。我呸！下岗潮一来，工人就是一条条狗！扔出一块肉，有的是狗过来抢！”
随着郑宏宇的一阵阵叱骂，工人们中有的紧紧握起了拳头。
可是看到被郑宏宇推到在地上，捂着腰仍然没能起来的张自强，他们又闭上了眼睛，暗暗的叹了口气。
是啊，这社会人和狗有什么区别。
无非就是讨一口食吃罢了。
尊严尊严值几个钱？
可就在这个时候，趴在地上的张自强蹒跚着爬了起来。
“给我发工资，这活儿，我不干了。”
“我也不干了！”
“他妈的，老子就是饿死，也不受这口气！我也不干了！给老子把上个月的工资发了，我现在就走！”
随着张自强沉声的表达了辞职，工人们中间立刻就几个人站了出来。
这几个人工人们都熟悉，那都是跟张自强一起进厂的工友。
见大部分的人都不为所动，就只有几个出头鸟出来找死，郑宏宇哼哼一笑。
“行啊，真有硬骨头的。不干是吧？成，晚上过来领工资。现在没到发工资时候呢。”
见郑宏宇拒绝，几个站出来的工人冷冷一笑。
“郑总，我可是听说厂子里没钱了。这个月不打算给我们发工资，所以才选这个时候跟张大哥过来的。你现在不给我发工资，别不是厂子没钱了吧？”
“凭啥呀？本来今天就是发工资的日子，工资你们都已经计算好了，现在我们不干了，不把工资给我们发到手，凭啥还得晚上过来拿啊？”
“我也听说，说厂里大小领导天天拿着公款吃喝挥霍，这么大个厂子其实已经被挥霍空了。开业一个月光剩个架子了。不会传闻是真的吧？”
听到几个工人的道听途说，郑宏宇被气笑了。
“你们他妈的都在哪儿听说的这些扯犊子的话？行，既然这样，工资现在就给你们发。领了工资你们赶紧滚，你们赶明要是活不下去了，要饭的时候离我远点。我看见你们闹眼睛。那个谁，去一趟财务那块，让会计把工资单拿出来，给这几个人工资结了。”
对着身旁的一个干部挥了挥手，郑宏宇招呼了一声。
那干部见领导一通输出，完全的震住了场面，也是咧嘴一乐。
大声应道：“好嘞！郑总稍等，我马上回来。”
确实，这干部没去多大一会，便跑了回来。
可是回来的时候，脸色却有些铁青。
“会计呢？工资单呢？让你出去找会计找工资单，你怎么空着手回来了？”
眼见那干部满脸慌张，郑宏宇眉头一皱，劈头盖脸问到。
“郑总不好了，财务室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办公室门开着，保险箱全都开着，里面全都是空着的好像昨晚上被人给翻过似的！”
“什么？”
一听这个，郑宏宇的眼睛，瞪成了圆。
“王玉良呢？给王玉良打电话，这小子搞什么鬼？昨天特地告诉他今天发工资的日子，一定要把现金备好。这老小子怎么干的工作？”
“哎呀郑总，电话打了！根本打不通啊！我刚才去门口问了一下保安，保安说他昨晚上来了厂里一趟，说是忘带了什么文件，进了办公室一会就拎着个包走了。别，别不是”
就在郑宏宇心中大惊之时，那几个职工互相看了看，突然扯开了嗓门。
“你们他妈的嘀咕什么呢？工资呢？不是说给我们发工资吗？赶紧给啊！给完了我好滚蛋，清清白白的当人去，不他妈的在这给你们当狗了！”
“对啊。钱呢！赶紧的，老子急着脱下森工建材的这身狗屁去做人呢！”
眼见着在这几人的带头下，那些原本已经被震慑住的职工也吵嚷议论，明显是被工资不翼而飞这件事情给激发除了急火，郑宏宇赶紧挥了挥手。
“安静，都给我安静！工资钱肯定不会差你们的，但是现在可能财务那面有点问题，你们先等一等，我马上处理。”
郑宏宇本想着把事情缓和一下，然后赶紧组织人手去找王玉良和不翼而飞的工资。
可是他忘了非常重要的一点——这些职工，以前都是下岗职工。
在来森工建材厂之前，这些职工的原单位大多是经营不善，长期拖欠工资的那种。类似郑宏宇刚才说的话，他们已经听过太过次了。
甚至于，郑宏宇的这个说辞，在他们听来是一个很蹩脚的借口。
会计不在，保险柜失窃
这理由他们没听过一百，也听过八十遍啊！
“草你妈的，忽悠谁呢？钱肯定是都让你们这群当干部的给祸害了，工友们，咱们被骗了！本想着这鸟厂子管理严一点，规矩苛刻点，但只要按月发工资，咱什么气都能受，什么委屈都能忍。可是你们看看啊，这才第一个月，就开始跟咱玩这样的套路了，我看着也不是什么长远厂子！”
“草它奶奶的，不行！老子他妈辛辛苦苦，受尽了窝囊气干了一个月，今天不发工资，老子他妈把你办公室拆了！”
“兄弟们，把郑宏宇这个王八蛋控制住，会计看样已经跑了，别他娘的一会借着去找会计或者找钱的由头跑了！”
“唉？！你们干什么你们？造反啊？！”
眼看着一群彪形大汉蜂拥过来，郑宏宇是又惊又慌。
惊的是那一个个职工完全没有了刚才被自己训斥时的绵羊模样，一个个呲着牙齿红着眼睛，活像是恨不得将自己啖肉饮血生吞活剥的恶狼！
而慌的，则是王玉良不知所踪，财务室里的钱也不翼而飞。
他现在根本就是有嘴也解释不清楚了！
短暂的惊慌之后，郑宏宇立刻打起了精神，一面用手臂挥舞推搡着蜂拥过来的工人，一面冲着那些傻呆呆看热闹的干部吼道；
“报警！快！看你吗的热闹呢？赶紧报警啊！都这样了，再不找人过来，要他娘的出人命了啊！”
混乱中，郑宏宇的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他不明白，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
怎么自己到了办公室抽了个烟的功夫，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一旁，深深的看了眼被工人们死死围住的郑宏宇，张自强默默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悄悄的走出了厂子。
在厂大门附近的电话亭，他掏出IC卡，拨通一个号码。
“李总，幸不辱使命，我这边乱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