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在树上一声声聒噪,盛夏热烈的阳光洒在医院的花园里,白夜却只觉得身上发冷。
听完苏亦漫长的叙述,他感觉脑袋里像被塞了一团浆糊,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确…确定是run吗?”
白夜犹疑地问
“因为…每个字母出现的时间都隔了蛮久,会不会是…某种巧合?”
数学卷上的r点和物理电压u,或许是王肃仁单纯看那两个字母不太顺眼就圈起来了,至于纽扣上的n也有可能是单纯的碰巧。
但如果真的不是巧合,白夜心想,run,快跑,是要苏亦跑什么?要逃离什么东西吗?
整件事情太过诡异,怎么会有人四年里就给了三个字母,什么也不讲清楚然后就跟谜语人一样死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碰巧。”
苏亦低头,垂着眼眸看地上的光斑,阳光投在他的眼睫上,在瓷白的脸上映出睫毛的影子。
“但那枚袖扣不仅只有字母n,我在里面发现了监听器。”
白夜“什么?!”
那天傍晚,苏亦捡到纽扣,一开始只是把它当做一种纪念品,偷偷地藏在自己卧室的枕头
他在心里拼出了run,但是他也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让他快跑,要跑去哪里?而且时隔了4年,是真的在传递这个意思吗?
那时的苏亦也不能确定,他想或许可以开诚布公地找养父问一问。
自从他13岁问过[收养目的]之后,发生一系列奇怪的事,苏亦就把所有对养父的疑问都收在心里,从来没有再去捅破那层纸去问过。
然而就是在那天夜里,王肃仁出车祸死亡,苏亦再也不可能问到了。
得知王肃仁出车祸后,当天夜里,苏亦在卧室里一直握着那枚袖扣仔细研究。
床头灯照下暖黄的光,金辉色的金属泛着光泽,苏亦忽然发现袖扣的边缘有一点缝隙。
他立刻去拿工具把它撬开,袖扣的圆壳掉在桌子上,发出嗒的轻响,露出了袖扣的内部
一个小小的微型机器镶嵌在里面。
苏亦把这个小东西撬出来,分解,根据机器零件运作的原理推断出这应该是一个监听器,没有视讯功能,只能单向监听。
电路已经烧断,不能运作了,关键零件也全部损坏,估计是没法修好了。
他迅速把这件事报告给警察,怀疑王肃仁的车祸可能是伪造的谋杀案,这枚袖扣也被当做证据递交上去。
“但警方并没有找到监听器与谋杀案之间的关键证据。”苏亦说。
出车祸的黑色宝马车经过仔细检查,没有找到任何被动过手脚的证据。同时,警方发现王肃仁生前的电脑和手机曾遭到黑客攻击,并且公司的会议室也被查出有监听器,秘书表示,确实有不少商业对手公司会采取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以前也发现过。
警方怀疑袖扣的监听器也可能是商业恶性竞争导致,秘书了几家有嫌疑的对手公司,经过走访调查,没有新证据能证明监听器是他们装的,最后,警方给这几家公司的老板给予了口头警告,也就结了。
至于监听器与车祸案之间,那更是没有直接关系。
由于一直没有找到进一步的证据,最终,那起车祸还是以交通事故结案了。
苏亦对这个结果并不认同,如果袖扣的监听器和车祸是完全的独立事件,那或许还有可能是商业竞争和意外,但这两件事情是连贯的。
当时丢下袖扣之后,王肃仁特意不让他去捡起来,因为一旦捡起来苏亦必然会把袖扣递给王肃仁,没道理自己留着。
养父是特意把这个袖扣…留给他?
run
到底是什么东西,需要这样隐晦地叫他快跑?
从那之后苏亦变得更加谨慎,他待过的地方,收到的快递,全都会拆开来检查一遍,防止像袖扣那样内部置有监听器。
但他都没有新的发现。
苏亦“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还调查了你。”
“哎,我吗?”白夜有点惊讶。
“嗯。”苏亦承认道。既然要run、要逃离,那肯定是有什么东西[现在]束缚住了他,所以苏亦当时仔细梳理了身边人的关系
养父已经车祸去世,同是心脏病患者的弟弟妹妹也陆陆续续离开了人世,他自己的身体也是一天比一天差,过两年如果再不进行心脏移植手术估计也要不行了,在这个时间段,他身边还比较亲近的人就只剩下…白夜。
苏亦很快去调查了白家的情况,白夜,父亲做生意,母亲就职于外企,12岁时父母离异。
离婚后,白夜跟着父亲生活,母亲认识了一位外国人,再婚嫁到英国去了,目前生有一儿一女,中英混血儿,圣诞节放假的时候母亲一家人会带着儿女来中国度假,看望白夜,混血儿弟弟妹妹与白夜相处融洽。
白父的生意一直很赚钱,在全国多地均有房产,早年办了香港身份证,后来拿到了国绿卡,并与国华裔女子再婚,目前生有一对双胞胎儿子,暑假的时候白夜有时会去国度假,和弟弟们一起玩耍。
总的来说,和父母的第二个家庭都相处的还可以。
白家在国也有房产和生意,但生意大头还是在国内,白家父亲属于两头跑。13岁的时候白父问过白夜要不要转到国读初中,但白夜觉得国外的生活环境不习惯,还是选择留在了国内,随着父亲的生意扩张转到了l市就读初中,父亲不在的时候就由家政阿姨来照顾他。
初一下学期,白夜作为转校生转进来,正好是苏亦的班级,初中三年同班,高中隔壁班还谈了恋爱。苏亦回想着这几年心里对他的印象
白夜,性格开朗,心理正常,没有嚣张跋扈、偏激阴暗、歇斯底里等症状,社交能力正常,成绩中等偏上,不突出也不差,擅长体育,从小被白父逼迫学小提琴,有时会被老师指派出节目,在班级担任体育委员,因篮球打得不错在年段颇有名气,属于校园风云人物中的其中之一,与同学老师间的相处都比较和谐。
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家境优渥的正常孩子,没有什么诡异的地方。
白家的生意也属于正常的生意,并没有涉黑之类的情况。
查不到任何线索的苏亦,依然不知道当时的run是什么意思,和那个袖扣监听器又有什么关联?
他也曾尝试从王肃仁的遗物上寻找突破口,但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此刻,身在异国他乡,坐在医院里的苏亦抬起头,看花园里的阳光。他已经远离了当时的城市、他出生的国家,可以说从物理距离上而言,他跑得足够足够远了。
现在的他,已经逃离了吗?
苏亦不知道。
“呼——”
暖热的阳光下,苏亦长舒了一口气“讲出来轻松多了。”
虽然他并不知道那些奇怪的事到底意味着什么,也可能什么也没有,只是一连串想得太深的巧合,连成了某种让他不可思议的事情。
养父去世的这两年,也什么都没发生。
“你就当随便听听。”苏亦对白夜道,“别太往心里去,我也只是想要说出来而已。”
白夜“好。”
苏亦说的事情太过费解,白夜尝试着换位思考,如果自己是苏亦的话遇到这些事会怎么样?
他在脑内假设了一下,发现如果是自己的话,大概会是好耶被收养了!从此住进大别墅,快乐成长。
——什么也不会发现。
直到养父出车祸,会难过一段时间,然后领着遗产继续快乐成长。
白夜想的笑了一声,有点无奈。
苏亦听见他的笑声,问“怎么了?”
白夜把自己的假想当笑话一样讲给苏亦听,苏亦听得也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如天上的小月牙。白夜看到他开心的样子,心里终于有点放心。
时间差不多了,该回病房了。
白夜推着轮椅往回走,在心里祈祷,他愿意用毕生的运气换心脏手术一切顺利。
花园里青草泥土和阳光的味道被抛在身后,坐在轮椅上的苏亦重新进入医院,鼻尖闻到浓重的消毒水味。
……真是难闻的味道。
苏亦屏住气息,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忍受这个味道了。
手术成功,他从此就是正常的健康人,失败,他就是一个死人。
想到死,苏亦的手条件反射地缩紧,指尖攥紧轮椅的扶手,用力到指甲都微微发白。
直到一片暖热的温度覆盖在他手背上——
“别怕。”
白夜观察到了苏亦的反应,他紧紧握住他的手,给他安定的力量
“会顺利的。”
叩叩——病房外响起敲门声。
林娜医生和护士推门进来“该准备手术了。”
苏亦应了一声,护士推来一张移动床,上面铺着蓝色的消毒布,示意他躺上去,她们要从住院区病房转移至专门的手术室。
腿弯一紧,白夜弯身把苏亦抱起来,轻轻放到移动床上。
林娜医生戴上听诊器,最后检查了一下苏亦的基本身体状况
“没问题,走吧。”
护士推着床,苏亦躺在蓝色的床布上,感觉到轮子滚动起来,视野里白色的天花板在倒退。
真的到了这一刻,他心里像塞了一大团棉花,被填的满满的,却空落落得摸不着底。
白夜紧紧跟着病床移动,手攥紧苏亦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去传达安心感
“会没事的。”
医护人员动作麻利,病患与家属的生离死别,却是他们每天的工作日常,这套流程他们很熟练了,很快病床就推到手术室门前。
自动化的玻璃门向两边打开,护士向白夜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
白夜顿住脚步。
他攥着苏亦的手狠狠一紧,终于,松开了。
护士的动作没有停,径直推着病床进入手术室。
玻璃门自动从两边向内关合。
苏亦躺在病床上,看到逐渐关合的玻璃门里站着一道身影,白夜朝自己露出了一个阳光的笑容
“我在外面等你。”
他的笑被玻璃门夹在中间,最后——
嗒。
一声细微的声音传来,玻璃门关死了,把白夜的身影和笑容都碾灭了。
移动床被推动着,摆好位置,苏亦侧过头,看向手术室玻璃窗外,白夜走了两步,又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隔着厚厚的冰冷玻璃,白夜在无声地在给他打气,朝他比加油的手势,露出那种开朗的笑容,努力显示出积极乐观的模样,祝福他一切好运。
苏亦抿着唇报以微笑。
如果这是永别,他最后一眼记住的会是白夜笑起来的样子。
说不清的暖流在四肢百骸里涌动,取回真实记忆的苏亦在此刻感受到了截然不同的体验。同样是心脏手术,[虚拟记忆]里只有冰冷、孤寂,他一个人来医院、一个人躺上病床,一个人被送进手术室,那时的他也像这时一样,侧过头,去看那玻璃窗——
那里空无一人,没有人在等他。
而真实的人生里,他只要侧头一看,就能在玻璃外看到牵挂。
苏亦曾在[虚拟现实]里的病床上一次又一次地侧头看过去,自己的病房外,走廊总是空空荡荡,苍白的日光灯在瓷砖上反着光,偶尔有人路过,那是其他患者的家属着急忙慌地奔向其他病房。
从没有人牵挂过他。
那时陷在[虚拟现实]的苏亦都想不明白自己,明明看过了那么多次,理智早已知道答案,没有人会等他,为什么他还老是要有这种奇怪的下意识举动?
现在,苏亦知道了答案。
“准备好了吗?手术开始。”
林娜医生已经戴好口罩、乳胶手术手套、医用手术服,全副武装。
苏亦“嗯。”
唰啦——
护士拉起一道幕帘,遮盖住了玻璃窗,手术室内一下子暗了下来,苏亦听见一声
啪嗒!
巨大的手术灯亮起来,像被无数个浴霸怼着眼睛照,苏亦眯起眼,几乎想流泪。
“现在开始麻醉。”耳边响起林娜医生的声音。
全身麻醉,气管插管。
苏亦感觉到难受,一种习以为常的难受,他从小到大插管的次数可不少,几乎可以说是成为了他生活的一种日常,可怕的日常。
细细的管子从嘴插`入,经过他的咽部、喉部、声门,最后插`到主支气管里。
苏亦闭上眼睛,安静地忍受,他知道这是插气管,还有一个经食管超声心动图监测。
此时他的嘴被迫张开,上下排牙齿都被医用工具阻拦着,无法自我闭合,细小的探头塞进嘴里,经过口腔咽喉部,插`进食管,放在食管的中段,保持住。这种超声监测心脏成图更清晰,能够帮助医生排除肺脏气体对检查心脏的影响。
这也是他从小到大的又一个日常。
这些事情即使变成了日常,每次经历也还是一样的难受。病痛,是一种最真实的痛苦。
呼吸式全身麻醉,渐渐地,苏亦感觉到意识剥离出躯壳,整个人混混沌沌,一切欢喜、悲苦都开始离他远去。
最后的时刻,他模模糊糊睁开眼,看见的最后一幕,是林娜医生口罩上的那一双绿眼睛,在手术灯的照射下,绿得有些渗人。
白。
白色的墙。
意识再度清醒的时候,苏亦看到了一面白墙。
这个视野很奇怪,因为手术结束的话,他应该是躺在病床上的,睁眼看到的,应该是医院白色的天花板。
……更奇怪的是,他脑内不存在这段记忆。
无论是[虚拟记忆]还是他恢复的[真实记忆],心脏手术结束后,都是一片空白,没有印象。
苏亦转过头一看,看到身后躺着一个巨大的3d文件夹。
…!
看来现在这段已经不再是他的记忆了,他在刑讯室里坐上电椅戴上头盔,登录了thriller账号,找到[联接测试]这个文件夹。
在点看[第一次联接实验]这个文件的瞬间,苏亦接触到了[消除]代码,立刻抹消了他脑中[虚假记忆]的代码,大脑保留的[真实记忆]暴露了出来,让他想起了之前的人生。
而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第一次联接实验]文件本身,正在全息播放,观看者能沉浸式进入场景。
视角在慢慢转动,手术室雪白的墙、雪白的病床、床上躺着一个人,雪白的被子隆起,苏亦看到了自己。
第一次以第三人视角观看心脏手术后的自己,苏亦感觉到有些微妙,他第一时间去看心脏监测图
滴—滴—滴—
监测的波浪线跃过高峰,坠下山谷,又再度翻山越岭,在电子屏上跳动出连绵不绝的山脉,彰显着十足的生命力。
苏亦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心脏手术,是成功了?
那为什么他自己竟然完全没有记忆?真实世界里后来发生了什么?
视角还在转动,转向了有玻璃的一面,幕帘半拉着,苏亦透过这道缝隙看到了外面。
高高的一道身影,像石像一样镶嵌在苍白的走廊上。
白夜仍旧站在那里,不知在那空寂的走廊上苦熬了多久,苏亦看见他眼下乌青乌青,全是黑眼圈。
估计也没好好吃饭喝水,嘴唇都干裂得脱皮,整个人跟鬼一样。
啪嗒。
外面的手术灯灭了。
鬼一样的白夜忽然像活了过来,眼里带着的光,有希望,也有凄切。
手术室的玻璃门向两边打开——
林娜医生和护士走出去。
苏亦看到白夜几乎是以光速冲了上去,堵住他们。
林娜医生退后了半步,做了一个保持距离别太激动的手势,她摘下口罩,微笑——
隔着厚厚的玻璃,苏亦听不见外面说了什么,只看到白夜的脸上错愕着,有一瞬间的呆滞。
随后,所有的五官都张扬起来,变成了巨大的狂喜,排山倒海地压垮了他。
苏亦看到白夜猛地蹲在地上,狂喜得几乎要哭出来。林娜医生拍拍他的肩膀,护士也笑着点头,似乎在道喜。
只有苏亦想去摸摸白夜的头。
——那么高兴、那么开心的白夜,以为从此以后他们可以实现所有对未来的美好畅想。
白夜站起身,眼睛红着,脸上还带着惊喜的神情,指了指玻璃窗里,似乎想冲进手术室。林娜医生拦住了他,说了几句话,其他护士也阻拦着。
苏亦听不见,但大概能猜得出来,林娜医生估计说他刚手术完还需要静养,让白夜等等再进来看他。
视角又开始转动,慢慢转回来,定格在病床上。
画面宛如静止了一样,苏亦看着自己在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病床上的被子动了一下!
放在雪白床单上的手指微微抽动,指尖一下一下上下动着,渐渐连通五指,活动起来。
视角在逐渐抬高,对着病床上的病患摄录着,苏亦看清了自己的脸,正躺在枕头上闭着眼睛。
唰——
忽然,病床上的自己睁开了眼睛,彻底苏醒过来。
他脸色苍白,嘴唇却留有血色,看起来恢复得超乎寻常的好。
乌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不停转动,苏亦看到病床上的自己转着眼球,似乎在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种感觉还挺诡异的,自己以第三视角这样近距离地打量观察自己,看眼珠在四处转动。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最后,苏亦看到病床上的自己侧过头,不是朝向白夜那边的玻璃窗方向,而是朝反方向。
他正看向病床旁的床头柜。
那上面躺着自己的手机,白夜送他的毛绒小羊正静静挂在手机上,伸着小小的手,想要拥抱另一只小羊。
——这个床头柜也有点怪,苏亦记得手术室里原本是没有这个床头柜的,他被推进手术室时也没有带个人随身物品,手机那些东西都放在原本的病房。
是有人…帮他拿进手术室的?
…是谁?林娜医生之类的医护人员?为什么,方便他一醒来就可以玩手机??
苏亦感到困惑。
此时,病床上的自己正盯着手机,他扫了一眼小羊挂件,眼神冷漠。
紧接着,苏亦看到自己伸手,拿起了床头柜的手机。
神情非常理所当然,完全没有任何迟疑,仿佛手机就该出现在那里。
滴、滴、哒、哒。
指纹解锁,指尖摁着手机屏幕上的按键,苏亦看到病床上的自己对着手机正在…拨号?
……要给谁打电话?
他除了白夜,根本没有可以打电话通知的人了。
这个拍摄角度苏亦看不到手机屏幕,无法得知电话号码。
嘟——嘟——嘟——
三声响过,啪嗒,对面接起来了!
苏亦屏住气息听。
但对面并没有说话,仿佛是在等这边先开口一样。
下一瞬,苏亦看到自己的嘴巴张开,发出完全不像自己的声调,对着手机说出了一句低沉的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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