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昨夜在关家寨, 扔出那斗笠挡关浮波最后一击的老者,便是宋宪。
“宋宪早已是声名烂透的逃战将军,却偏有人借罪臣之名来引太子与太子妃夫『妇』上钩, ”马车辘辘声响,宋宪双手撑着根木棍坐在车内, 他的颊大半胡须掩盖,掺杂银丝的头是『乱』蓬蓬披散着, 他蓦一抬眼,看向坐在太子侧的年轻姑娘,“若非是戚永熙戚明恪父子上书作保, 当年缇阳从罪臣手丢掉,罪臣便已经死过一回了。”
“番是有心之人算准了太子妃作为戚家的女儿, 必会如其祖父与父亲一般, 竭挽救罪臣的『性』命。”
“所以破庙里的那个小乞丐,是将军您刻意安排的?”戚寸心几乎是一便反应过来。
那幕后之人计划周密,本不该『露』出破庙里的这一丝纰漏, 戚寸心之前不通,姑且只能算作是那人百密一疏, 但如今见了这位宋宪将军, 她才觉这所谓的“纰漏”, 许是宋宪的刻意安排。
“的确。”
宋宪凝视她的庞片刻,随后轻轻点头,又垂眼帘,“还望太子殿与太子妃莫怪罪臣当不便『露』,仅能凭来提醒您二位警觉些。”
“既然亭江县的事已了,那剩的事本与你无关,不知将军因何一路尾随至新络?”谢缈的语气慢慢悠悠。
“殿与太子妃这一路不好走, 罪臣只不过再送一段。”宋宪戎马半生,是见惯风霜之人,但这居太子之位的少年郎,他却看不透他分毫,“出了城,罪臣便会离开,但若殿有心治罪,罪臣……甘愿服罪。”
他所说的治罪,便是他当初在班师回朝的路上的逃离之罪。
而谢缈闻言,平淡的目光落在他的上,“看来将军三番两次解我危局,皆已抱着必死之心。”
要么死在这『乱』局里,要么,死在他手里。
宋宪垂首,并不多言。
马车在城门外停稳,外头已有侍卫来掀车帘,谢缈不再看他,只是扯唇,“德宗皇帝在位的通缉已过限,事与我无干,宋将军的这条命,我要来是无用。”
宋宪抬首看向他,片刻后他屈膝在车内跪,一心内诸多复杂情绪翻涌,但他嘴唇微动,却只道了一声:“殿……保重。”
当宋宪了马车拄着棍子往前走了几步,戚寸心才觉他的左脚像是出了些问题,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已然是个跛脚的老头。
在他那些沾满血泪的传闻里,他的形象永远是钢筋铁骨,顶天立的将军,纵然后来他的通缉令遍布南黎,南黎大多数的百姓仍未忘了他为家为国,驰骋疆场,失去血亲孤单零落的那些年。
可如今单看他稍显佝偻的背影,谁又还能认得出他便是当年的铁血将军?
“缈缈,一个消失了那么多年的人忽然出现,你说,他是为了什么?”
戚寸心忽然出声。
谢缈看了她一眼,又随着她的目光去看帘外那道影,随即他『摸』了一她的脑袋,轻声道:“去吧。”
很显然,他已经知道她做什么了。
戚寸心闻声偏头望他,随即又一子站起来了马车,一边朝那道单薄影跑,一边喊,“宋伯伯!”
宋宪乍听后这样一道清澈的女声,他脚一顿,回过,正瞧见那着水绿棉布裙的小姑娘正朝他而来。
“宋伯伯,您就这么走了吗?”戚寸心小跑着到他前,轻喘着气问。
“亭江县的事情已了,我早该走的。”
宋宪微微一笑,满蓄的胡须颤动着,他看向眼前这姑娘的目光,总不自禁流『露』几分慈和。
“
她却道。
夙愿?
宋宪一顿,随即不由又笑了一,“太子妃这是何意?我一个跛脚老头子,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过一天算一天,哪还有什么夙愿未了?”
“我不相信。”
戚寸心定定望着他,“宋伯伯顾念我祖父与父亲当年上书保你的情分,不愿我因您而落入圈套,所以才在亭江县暗助我与殿,若您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您根本不会跟着我们到新络,早在我们离开亭江县,您就走了。”
宋宪上的笑意因她这一番话而逐渐收敛,他的手不自觉『摸』着手的棍子,一双眼睛盯着她半晌,才出声,“依你之见,我是为了什么?”
“宋伯伯看到它了。”
戚寸心伸手一指。
而宋宪不由随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清晨的薄雾未销,昨夜的一场雨遗留的浓云仍未轻易拨散,仅能在层云之后瞧见几分淡金『色』的痕迹,那几乎是这稍显暗淡的天间,唯一显眼的亮『色』。
“它?”
宋宪仰,在这晨间一片湿润干净的雾气里,他不修边幅的模样却好像是最为潦草的那一笔,“它是谁?”
“许是我和殿的舅舅。”
还未彻底挣脱云层的日光看起来一点儿不刺眼,她就那么望着,“许是殿,是我,是宋伯伯。”
她说着,又去看他,“只要目的一致,可以是很多人。”
而宋宪握着木棍的手不由一紧,他静默抿起嘴唇,他前的这个小姑娘拥有一双清亮的眼睛,她如朝气蓬勃,如满怀希望,可宋宪望着她这样一双眼睛,却迟迟不能回以“天真”二字作为她这个人的注解。
即便他早在战火与皇权的倾轧深陷绝望,他始终不能忍心在击碎她的。
因为那曾经,是他的。
“你可有怀念过从前的平静日子?如今迫卷入这些争斗里来,你就没有害怕过?”他忽然问她。
“若能过平静的日子,我当然愿意选择去过那样的日子。”戚寸心几乎是没有多加思考,或许是因为这样的事情,早在小九离世的候她便已经得很清楚了。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那样的净土了,如果有,宋伯伯不会回来。我的姑母因国恨而死,我的朋友因战争而亡,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常会害怕,但从没有过后悔,南黎北魏不可共存,我终究是要和殿在一起,为了这一件事,哪怕再难。”
她说,“宋伯伯,您愿意相信殿和我吗?”
她的神情如坚定,恍惚间,宋宪透过她,仿佛看到了戚家父子的几分影子,他紧紧握着那根木棍,早已经冷透死寂的心口似乎又添一丝难以忽视的喧嚣。
“我有些好奇,娘子究竟说了些什么,才让这个谢氏皇族心灰意冷的将军回心转意?”
当戚寸心回到马车上坐来喝过小半碗的茶,谢缈便将她手的茶碗接过,随手放到桌上。
吸铁石嵌在碧玉碗底,只要与镶嵌于桌的吸铁石托底相触,便会牢牢吸在一起,不至于在马车行进的颠簸洒了茶水。
“你们家有什么值得他回心转意的?”
她说着,越过他去拿桌上的糕点,但话音才落,她还没来得及拿到那块芸豆糕,便他按住手臂,随即她猝不及防,整个人趴在他怀里。
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脸蛋,迫使她抬头上他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他一句话没说,戚寸心便蔫儿了来,改口,“知道了知道了,你和他们不是一家,和我才是,行了吧?”
“宋宪极善排兵布阵,尤其与伊赫人作战的经验更
“那是宋伯伯他原本就心有不甘,不是因为我,”戚寸心他这样望着,脸颊不争气红了,声音变得小小的,“这几年他颠沛流离,一定见惯了不少苦难民生,这都是因为战争所致,他始终还是要将伊赫人赶出原。”
不是为了什么谢家的天,而是为了汉人百姓和他妻女的血仇。
“是他在缈缈的上看到了一丝可能,不然谁留不住他。”
他一顿,“我上有什么可能?”
“收复失的可能,赶走伊赫人的可能,还有……”或许是因为谢敏朝还健在,即便这会儿马车里除了她和他之外再没人,她还是凑到他耳朵边悄悄说,“做一个好君王的可能。”
这样其实有点冒犯到他的父皇,可谢缈听了,却轻笑一声,他的目光再落在她白皙的容,他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她鼻梁的小痣。
“娘子,我是不是说过,我许远没你象的那样好。”
他从北魏活着回来,原本就只是为了掌握他能够握住的权,让盼着他死的人先黄泉,让伊赫蛮夷滚出原。
“可我觉得你哪里都好。”
戚寸心不以为然。
他听了,又忍不住抿起嘴唇笑了一,他把她抱进怀里,亲了一她的脸颊,又靠在她的肩上,说,“在那之前,我们要先活来。”
戚寸心闻言,心绪都沉沉的压在心底,像块石头一样,但她低头看他,手指碰了一他纤长的睫『毛』,见他眨了一眼睛抬起头,她便朝他笑着说:
“我们一定可以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