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将皇室来人关在门外之后,虞易便没去理会那人,只是不紧不慢地在碗中倒了半碗酒。
下一瞬。
他以手蘸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剑”字,并开始点评邓夏:
“单论技巧,你这一门剑术实属不入流。”
邓夏神情一滞。
但虞易紧接着又道:
“你前半生至少修习了十三门低阶剑术,以及……三门刀术。”
“其中品阶最高的一门名为《狂浪刀法》,后天八品。”
邓夏一脸惊诧。
虞易从自己创立的剑术中觉察到十三门低阶剑术的痕迹,这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但一眼看穿他曾修习过三门刀术,并且准确说出其中品阶最高的那一门刀术的名字,却着实让人意想不到。
“前辈也曾修习过刀术?”
虞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数年前在拒北王府的藏经阁中借阅了各类古籍,其中有一部分涉猎刀法,老夫尽管并未修行,但也获益良多。”
邓夏苦笑一声:
“前辈并不是第一个看出我剑术中有浓重刀法痕迹的人,不过……”
“以往那些剑客发现我将刀术融入剑术之中后,都认为我是异端,不配自称剑客!将我这门剑术贬低得一无是处!”
“唯有前辈,认可了刀术和剑术可以触类旁通!”
虞易笑道:
“是否配得上剑客二字,不在于剑术精妙,而在于心境!”
“你能从一次次否定中坚持下来,百折不挠,已是一名合格的剑客!”
邓夏听到这一番认可的话,浑身一颤,险些感动得落泪:
“前,前辈?”
“你说我是一名合格的剑客?”
虞易微微颔首。
顿时,邓夏欣喜若狂,只觉得那么多年的坚持和所受的委屈全是值得的!
连老剑圣都说自己是合格的剑客,那么以往的那些人又有什么资格否定自己?
但下一刻,他又自嘲一笑:
“不瞒前辈,其实我能坚持下来,也不全是因为对这门剑术有多么自信。”
“实际上,倘若有一门后天十品的剑术放到我眼前,说不准我早都放弃此术了。”
“所以……”
“坚持下来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贫穷!”
虞易一脸平静,脸上不见丝毫意外:
“老夫看得出来。”
“除了《狂浪刀法》外,你剩下的刀剑之术品阶都在后天七品之下,所以你才会将刀法作为主要框架,将其余刀剑之术一一融入,这才有了老夫手上的这一本剑术!”
邓夏苦笑一声,坦言道:
“我出身一般,父亲是個很普通的退伍军卒,在一座小城里开了间铁匠铺,我自幼修习的刀剑之术都是他从军中带出来的,品阶最高只有后天五品。”
“从小,邻居的一位老爷爷便一直对我讲述江湖上的故事,英雄救美,仗义疏财,义结金兰,共诛邪魔……”
“这让我对江湖很是向往!”
“所以在十四岁那年,我立志成为一名行走天下的剑客,并离开了小城,开始在江湖上闯荡。”
“但离开小城后我才发现,这座江湖远比我想象的凶险的多,并没有那么多的侠肝义胆,反而充斥着尔虞我诈,且卑贱分明!倘若像我一样,没有身份,又没有实力,那么只会受尽欺凌,被人各种看不起!”
“我本是只修行剑术的,但因为天赋平平,再加上功法品阶低下,所以修为进展十分缓慢。而修为上的不足又导致我无法得到品阶更高的剑术!”
“就这样,我在江湖上浑浑噩噩过了八年!没混出什么名堂,但好在命没丢,历经几次波折也都一一化险为夷。”
“在我二十二岁那年,一位江湖上的老前辈病危垂死,他一生浪迹江湖,至死未娶,也没有子女,于是让我帮他收敛尸体,作为回报,他将本想一同带入棺材里的《狂浪刀法》给了我。”
“莪本是一名剑客,不肯修行刀术,但那时我的修为在后天五品已经整整停止了一年有余,所以在三个月后的一天,我终是忍不住翻开了《狂浪刀法》!”
“后天八品的秘籍果然异常精妙,让我第一次有了弃剑练刀的冲动,但我又舍弃不下剑客的梦想,于是擅自将《狂浪刀法》改成了一门不伦不类的剑术!”
“此法本是后天八品,可经我将近二十年的改动后,品阶不升反降,成了一门后天七品之术!”
“前辈,我是不是很愚钝?”
邓夏看向虞易,眼神复杂。
这是他第一次向人诉说这门剑术的来历,令他感动的是,自己说了那么久,虞易从头到尾听下来都没有表示出一丝不耐!
此时,虞易和善一笑:
“不必妄自菲薄,你怎么能算是愚钝呢?”
“在后天五品便敢擅自改动一门后天八品的功法,不得不说,你很胆大妄为!”
“在这一点上,你和老夫是有些许相像的。”
“当年老夫在拒北王府借阅古籍,便是为了将原本只是先天三品的《虞氏剑经》提升到先天四品,从而晋入摘星!”
邓夏微微一怔。
老剑圣对自己的评价是不是有点过高了?
他只是改动一门后天八品的功法,粗浅地把许多门刀剑之术一一糅合到《狂浪刀法》之中,而且最后还改的乱七八糟,哪能和创出先天四品《虞氏剑经》的老剑圣相提并论?
邓夏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立即否认道:
“前辈,我配不上你的认可。”
不料虞易却摇了摇头:
“改动功法,是一种很大胆的尝试,足以得到老夫的认可!”
“不过……”
“你将十几门刀剑之术一一糅合到《狂狼刀法》的方式过于粗浅,以至于不但丢失了《狂浪刀法》的大部分精妙之处,还让剑术招式过于繁杂,难以连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邓夏羞愧地低下了头。
但下一瞬,只听虞易又道:
“但你的可取之处在于,在这一门剑术中保留了《狂浪刀法》最为关键的叠浪奥义!”
然而,邓夏却是一脸疑惑:
“前辈,什么是叠浪奥义?”
他怎么不知自己的剑术中有这么一个东西?
虞易笑着问道:
“这门剑术共有四十八式,你在练剑之时,是不是经常觉得某一剑会比前一剑锋芒更甚?”
“例如,第二十式至第二十六式,接连七剑挥出,每一剑都比前一剑凌厉那么一两分?尤其是第二十六式,一剑之威足以抵得上第二十式至第二十二式的三剑之和?”
“这……”
邓夏下意识点了点头:
“是这个样子的。”
“第二十六式是我这门剑术中威力最大的一式,但单独拎出来并不出众,需要用前几剑蓄势才能尽显锋芒!”
虞易解释道:
“简单来说,后一剑借前几剑之势,锋芒更上一层,这便是剑术上的叠浪!”
“理论上,掌握了这一奥义,你可以无限叠加自己出剑的锋芒,只要叠浪足够多,那么……”
“后天斩先天,命星斩皓月,都不会是痴人说梦!”
“叠浪,叠浪……”
邓夏浑身一颤,嘴里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同时双眸越发明亮,似是明悟了什么。
虞易静静看着这一切,不曾出声打扰。
不难看出,他很欣赏这位中年剑客,有心栽培。
但正在此时,却忽有一声冷哼从门外传来,打断了邓夏的明悟!
下一刻。
一个身穿白底蟒袍的高大身影再次推门而入:
“虞易,为了指点一个小小的后天七品,居然让本王在门外等了那么久!”
“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么?”
来者是个男子,自称本王,但声音并不浑厚,反而很是尖锐,让人心生厌烦。
“……”
这一刻,被打断悟剑的邓夏背对屋门,气得浑身颤抖不止,一手握住剑鞘,一手握住了剑柄,将手中那一口有幸被虞易用过的剑徐徐拔出!
在江湖上,有那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断人悟道,有如杀人父母!
尽管邓夏明知对方实力定然在自己之上,至少也是一尊先天高手,十个自己都不是对手,可作为一个剑客,他受不了这份委屈,也低不下头颅!
剑客的尊严,和手中剑一样,宁折不弯!
锵——
利剑出鞘声在几人耳旁响起,比来人的声音更为尖锐!
来人冷笑着望着这一幕,双眸不由浮现一抹杀机:
“蝼蚁,也敢向本王拔剑?”
他朝着邓夏后背徐徐伸出一根手指,同时身上气势节节攀升,先天第四品摘星境的气势毫无保留尽数释放而出,宛若一座巨山压在了邓夏的双肩上,令其整个身子陡然下沉!
顿时,邓夏闷哼一声,嘴角流下一缕鲜血。
但他却并未弯曲双腿下跪,反而挺直了脊梁,似是在表明自己不肯屈服的决心。
来人瞥了一眼虞易,脸上浮现一抹忌惮。
尽管对方摆出了一副作壁上观的样子,可他却深知,这位在江湖上名气甚大的老剑圣其实已经暗中出手。
否则,那个修为只有区区后天七品的蝼蚁只怕早已在自己的气势压迫下化作了一滩肉泥!
但虞易暗中出手,将自己的气势削减到了那人可以承受的极限范围,以此来磨炼其心性,这份算计和实力都远非自己可比!
而来人也看出来了,今日虞易是铁了心要护着邓夏!
自己若是一意孤行,那后果只怕难以承受!
“虞易,你晋入摘星才短短不到十年吧?”
“不到十年内,从初入摘星修行到摘星后期,超越了本王数十年的苦修,不得不说,你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剑术奇才!”
“本王自愧不如!”
来人放下手指,身上气势也一点点弱了下去:
“此行前来,陛下让本王给你带了几句话。”
“老剑圣要入京,皇室不会阻拦,相反,整个京城都欢迎你的造访!只要你提出要求,陛下也都会尽力一一满足,哪怕……”
“你要入皇室的藏经阁,借阅先天四品甚至五品的古籍,也并非不可以商量!”
“前提是,你不要惹是生非!”
虞易一言不发,恍若未闻,只是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同时紧盯着桌上那个之前用手指蘸酒水写下的“剑”字。
他的沉默,也让来人脸上忌惮之色越发浓郁。
看来……
老剑圣此次入京,很可能是来和皇室作对的!
“本王言尽于此,你……”
“好自为之!”
“告辞!”
丢下最后一句话后,来人转身离开了屋子,几步之后消失在了酒馆中。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自报身份。
待到那人走后,虞易指着桌上的“剑”字,向邓夏询问道:
“悟了几成?”
邓夏苦涩一笑,将剑归鞘:
“兴许是两成,兴许……不足一成。”
他的悟性本就算不上多么出众,方才又被人打断明悟,能有所收获已是不易。
虞易微微颔首:
“你的剑术太杂,四十八式太多,以至于有许多不连贯之处,会在叠浪一次次中断。”
“如果你可以将四十八式削减到四十式,却反而让叠浪更为顺畅,那么这门剑术的品阶便会提升到后天八品。”
“如果削减到三十式,那么品阶会提升到后天九品。”
“二十式,后天十品。”
“十式,可入先天!”
邓夏闻言,双眸不由闪过一抹坚定。
经过老剑圣这么一点拨,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接下来修行的方向!
这份恩情,他无以为报!
正当此时,虞易又伸手一一擦去了桌上“剑”字的一笔一划,最后只留下了一个“一”字。
他望向邓夏,寄予厚望道:
“邓夏,若有一日,你可以将叠浪奥义成功融入一式,那么……”
“你将成为下一尊剑圣。”
“……”
邓夏吓得目瞪口呆:
“剑,剑圣?”
“我?”
前辈,你怕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武学修为才后天七品,怎么可能成为如您一般的传奇人物?
但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下一刻便只听虞易又道:
“邓夏,老夫这个月要去一趟京城,身旁正缺个捧剑之人。”
“你,可愿陪老夫同行?”
和老剑圣一起入京?
作为一个剑客,还有什么比这更荣耀的事情么?
邓夏只觉得自己在做梦,兴奋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在那一个劲的点头。
但虞易却道:
“先别冲动答应。”
“老夫入京,天下瞩目,所以只要不做出格之事,皇室多半不会与老夫为敌,以免失了人心。”
“但你陪老夫入京,却会招惹他人嫉恨,只怕少不了要接受各方势力的试探。而你修为尚浅,所以难免会有性命之忧!”
“而且……”
“别怪老夫没提醒你,方才那人来自京城,是皇室中人,由于老夫招待不周,他对你已经产生了杀意。”
邓夏心上一紧,好奇道:
“前辈,那人是楚国哪一个王爷?”
虞易笑了一下:
“王爷?”
“此人身份之尊崇,整个楚国的所有王爷加起来都远远不如!”
“他叫景让,是当朝皇帝的叔父,也是……”
“京城第一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