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出来,杜衡是个极度自私的人。
但这也怪不了他。
毕竟是他生长的环境将他一步步逼成了这个样子。
姜青玉叹息一声:
“我听说许多大人物私底下都很肮脏。”
“江湖上自诩名门正派的势力为了避免有人威胁到自己的地位,背地里便和邪门歪道勾结在一起,联手打压新起势力,甚至还贼喊捉贼,给对方扣上邪魔的帽子,再高举大义旗帜将其歼灭!”
“各地受到朝廷嘉奖的清廉官员府上家徒四壁,每日咸菜稀粥,可在城外却藏有一座庄园,屋子里铺满了金砖,夜夜笙歌!”
“哪怕是身为楚国开国皇帝的景炀,表面上超脱世俗,一心修行,偶尔现身也都是以救世主的姿态救万民于水火,受人敬仰,可背地里却为了提升实力,用数以万计的楚国百姓喂养妖物!”
“比起他们,杜师兄不粉饰自己,表里如一,倒是個另类。”
杜衡哂然一笑:
“他人又当又立,是顾惜名声。”
“本座又不想当皇帝,要名声何用?”
“再说了,花满楼是个藏污纳垢的杀手组织,不知有多少人深恶痛绝,本座就算天天标榜自己是个好人,又有谁会信?”
他停顿了一下,又自嘲一笑:
“不过,可笑的是……”
“尽管本座并不爱惜名声,但在众多杀手组织中,花满楼却是口碑最好的那一个。”
“从创办花满楼开始,至今本座只立下了一条规矩——”
“一视同仁!”
“不论你身份贵贱,也不论你要杀的人身份贵贱,只要给足价格,什么人花满楼都可以帮你杀!而且是不择手段的去杀!”
“其余的杀手组织,尽管杂七杂八的规矩一大堆,却全是摆设,反而让人望而却步!”
“阎罗兄,你可知当初本座为何要建立花满楼?”
姜青玉好奇道:
“为何?”
杜衡眼神浮现一抹阴狠:
“因为当年,本座在虐杀了府上的小公子之后,也曾想过找杀手组织灭了老爷家满门!可当本座好不容易接触到一个杀手组织之时,那人却嫌弃本座打扮破烂、身份低微,连几句话都不肯听人讲完,便直接将本座当成乞丐轰出了门!”
“那时,整个楚国最大的杀手组织是皇室鹰犬和陨星阁,前者是景氏一脉的走狗,后者只刺杀先天之上。”
“寻常百姓若要买凶杀人,便只能去找那些并不出名的杀手组织。”
“可这些组织大多不讲信用,且和官商勾结在了一起,倘若有被官商欺压的百姓前来买凶,他们非但会拿了钱不办事,还会将人抓住亲自送到官商府上!”
“所以,本座建立了花满楼。”
“本座要让天下的底层百姓在受尽欺凌之时,都能有一个复仇的机会!”
此言一出,姜青玉内心顿时对杜衡多了几分敬意:
“想不到杜师兄还有心怀天下的一面。”
看来,杜衡前半生悲惨的经历不但将他塑造成一个自私自利、不择手段的人,也让他对底层百姓产生了同情。
这二者看似冲突,但并不矛盾。
不料杜衡却摇头道:
“别给本座戴什么高帽子,本座是个小人,不高尚!”
“花满楼是收钱办事的,本座并不会因为顾客是可怜的底层人物便无偿为他杀人,相反,比起其余杀手组织,花满楼买凶的价格一直是更为昂贵的!”
“但即便如此,当百姓们想要除去某个人的时候,仍然会把花满楼当做首选!”
“因为本座,一视同仁!”
“即使他们只是一个乞丐,要买一州刺史或是门派首领的命,本座也不会把他们绑起来交到仇人手上!”
“至多是收了他们的钱,象征性地出手一次,失败后让他们再回去筹钱,一次次循环往复。”
“……”
姜青玉无言以对。
真是个奸商啊!
杜衡冷笑一声:
“阎罗兄,你是不是觉得本座十恶不赦?这群人已经那么惨了,本座却还要欺负他们,掏尽他们口袋里的最后一个铜板?”
不等姜青玉回答,杜衡又自问自答道:
“可是,原本以他们的身份和身家,去求他人,十辈子也报不了仇!”
“除了本座外,世上还有谁肯给他们一线希望?”
“奴仆之子出身的本座深知,在权贵眼中,这一线希望是多么可笑!”
“而在底层人物眼中,这一线希望却是他们甘愿倾尽一切去换取的!”
“短短数十年间,花满楼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杀手组织扩张成了和鹰犬、陨星阁并列的势力,这并非只因为本座是一尊摘星,更因为花满楼得到了人心!”
“上一次女萝惹怒了皇室,景让来见本座时替景宏问了一个问题。”
“他说花满楼的势力扩张太快,让景宏产生了忌惮,所以让本座行事收敛一点,约束一下手底下的人。还问本座,为何花满楼没有任何背景,却可以从一众势力中脱颖而出?其中是否有什么诀窍?”
“本座的回答是没有诀窍。”
“花满楼中的杀手十之八九都是底层出身,他们都是被权贵欺压,忍无可忍,这才卖身本座,以一张卖身契换取了本座帮他们复仇的机会!”
“更有甚者,因为不忍让儿女和自己活的一样毫无尊严,于是将刚出生的儿女送给了本座,只求他们将来可以有另一种活法!”
“第二楼主幽篁,第三楼主女萝,和本座一样皆是贫贱出身!”
“所以本座告诉景让,花满楼能有今日,不是本座有多大的能耐,而是全拜楚国皇室所赐!”
“倘若景宏可以让治下百姓人人都活得有尊严,不被权贵欺压,那么谁又会抛弃安居乐业的生活,来花满楼做一个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杀手呢?”
“……”
姜青玉微微一怔。
杜衡的话不无道理。
他原先一直认为景宏是个好皇帝,不贪恋女色,勤于政事,唯才是举,楚国百姓的日子看上去也还算丰衣足食,可听了杜衡的这一番话后却发现,这一切只是表象!
对许多人而言,生活除了丰衣足食外,还需要安全和尊严。
但因为有权贵的欺压,许多人的尊严被人踩在地上反复践踏,至于安全……
四方边境有楚国军队镇守,外人打不进来。
可九州内部,由于人有贵贱之分,所以总会出现权贵杀了几个百姓,事后只花点银子或是自罚三杯的事情!
百姓命如草芥!
讽刺的是,身为当权者,景氏一脉从未考虑过要杜绝这一类状况,反而是花满楼的崛起让权贵们心存忌惮,近十几年来收敛了许多。
换句话说,当下楚国百姓的安居乐业,其实有花满楼的一份功劳!
“我,不如杜师兄。”
姜青玉惭愧一笑。
实际上,他也是个权贵子弟,尽管会平日里待人温和,从不以身份压人,也会对底层百姓表示同情,伸以援手。
但一直以来,他和底层百姓之间还是产生不了共鸣。
因为他不曾经历过底层挣扎的生活。
姜青玉忽然想到,数月前,王府中有几个仆人犯了错,被老管家徐二虎当众沉湖。
其实那也是一种欺压!
倘若那些死去的仆人有什么家人,或许也会选择把命卖给花满楼,从而换取杀手潜入王府,行刺徐二虎甚至拒北王!
于是他下意识问道:
“杜师兄,这几年应该有许多人来花满楼发布悬赏,买拒北王府中的一些人的头颅吧?”
杜衡坦言道:
“的确有很多。”
“前不久,雍州便有人用一门先天第五品的完整秘术请本座亲自出手,取姜青玉的性命。”
“但结果么……”
他苦笑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但姜青玉早已得知。
因为此事他也是参与者。
于是他的双眸闪过一抹杀机。
“蒋家么?”
“为了除去青玉,好让姜青剑坐上王位,他们居然请一尊摘星亲自出手?当真是什么规则都不顾了!”
他瞥了一眼杜衡,又问道:
“那一日,我若不现身阻拦,杜师兄难不成真要用我师弟的头颅去换取那一门秘术么?”
“……”
杜衡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如实告知:
“说实话,本座那一日不是冲着姜青玉去的,那小子是本座女儿的心仪之人,又是姜秋水的儿子,本座没有杀他的理由。”
“更何况,雍州那人允诺的那门秘术早已被本座记下。”
“……”
姜青玉冷哼一声。
只怕最后一句话才是杜衡不下杀手的真正原因!
只听杜衡又接着道:
“但后来,本座觉察到了阎罗兄的气息!”
“从女萝口中,本座得知你手段诡异,兴许掌握着品阶极高的秘术或是功法,所以……”
姜青玉懂了:
“所以你干起了老本行,想抢走我修行的功法和秘术?”
杜衡苦笑一声:
“是的。”
“本座手上欠缺先天四品以上的功法秘术,又不敢得罪其他摘星人物,或是入京去皇室藏经阁偷书,所以便打了你的主意,那一日,本座原本打算用姜青玉的命逼你现身。”
“但没想到,短短过去不到半月,你居然成了摘星!”
“而且是一尊实力恐怖的摘星!”
那日之事,杜衡至今都认为很是可惜。
但他不后悔。
重来一百次,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他本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尽管杜衡很是坦诚,但姜青玉仍然做不到轻易宽恕。
换做是另一个尊摘星对自己起了杀心,他一定会选择杀了以除后患!
但没办法,谁让杜衡认错态度良好,而且还是小满的父亲呢!
“除了蒋家外,应该还有人想要王府中人的性命吧?”
“楚国朝堂上吵闹着要削藩的官员,长年和安北军征战不休的北狄一族,这些都不必谈了。”
“我想知道,其中有没有受到王府欺压的平民百姓?”
“……”
杜衡怔了一下,沉默以对。
拒北王府那么大,上下数百口人,难免会出几个败类。
姜青玉见状,不由轻叹一声:
“我懂了。”
“看来并非所有百姓都是爱戴王爷的,那么……”
“造反之事,只怕更加不会顺利了。”
杜衡不以为然道:
“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相较于其他势力,拒北王府在百姓中的口碑已经算是很好了!而且,一旦景炀豢养妖物吞食百姓的事情捅出去,景氏一脉必定口碑崩塌!在民心方面,姜秋水是占据优势的。”
“比起这个,本座认为你更该关心另一件事。”
“哦?”
姜青玉好奇道:
“何事?”
杜衡望向京城所在的方向,双眸微微眯起:
“本座打探到一个消息,你师父虞易已经启程赴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