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内,老帅亲兵队长老丁,就站在他的床前,冷冷地看着杨霆风!那种眼光,令得他遍体生寒!
杨霆风自然是认识老丁的,毕竟,哪次去帅府挨训打牙祭,不需要他的通报?
正在纳闷老丁头怎么来了,却突然瞧见,哥舒老帅坐在自己案台上,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捧着那只火齐狻猊,在手里把玩着,这狻猊被他摸得莹光明亮,血红血红的,像能滴出血来。
看见哥舒,杨霆风急忙起床,上前招呼道:“哟,哥舒阿爷是从哪里来呀?”
哥舒闻言,冷笑一声,又漫不经心地说:“此物名曰‘火齐狮子’乃西域极为稀罕的物件,老夫十年前,有幸见过一回,《夷貊传上·扶南国》记载‘扶南有国,献火齐珠’,《急就篇》卷三‘係臂琅玕虎魄龙’不知风儿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杨霆风摸了摸头,满脸赔笑,道:“噢,原来是火齐狮子,受教了!”
“受教?”哥舒将火齐狮子往案台桌上狠狠一放,站起来,“阿扎多赫特的使者,已经来过帅府了!”
杨霆风一愣,旋即装出不知情,道:“阿......阿扎多......什么特......谁啊?”
哥舒只看了他一眼,没有吱声,挥了挥手,老丁微微颔首,从账外走了出去,放下帐帘,很自觉地守在门口。
哥舒目光紧紧地盯着杨霆风,笑着说:“小子,休要给老夫装傻充愣,实话说了吧,本帅最近要大动兵,缺军饷。听说你最近几天发了笔横财,富了起来,老夫想暂借一点以充大军所用,如何?”
这话说得,杨霆风刹间冷汗直冒,谁也想不到,这才刚到几天啊,老帅竟然都知道了?
杨霆风的脑袋,飞快地转动着,看了哥舒一眼,眼珠儿咕溜一转,笑道:“哥舒阿爷啊,托您老人家洪福,从帅府批了六百两饷银给我,如今,为了补发去年欠下的军饷,已花了七七八八。这横财之事嘛,只怕是讹传。至于帅爷说要军饷,这也是标下份内的事,还请开出数目,小子想方设法,偷抢盗取,也自当竭力筹措!”
他这话说得极为高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打劫,却可以贡献出一部分打劫来的东西,却也不愿多交。
哥舒不言声,心中却大是赞许,心想:“这小子才几日不见,竟然和老夫打起官腔了?”他起身踱了几步,突然转过身来走近杨霆风,目光变得咄咄逼人:“行了,本帅知道你最近,未经请示,私自带兵前往锡柳城伏击西域客商,这西营参劾你的状子,都快在帅府堆成山了。”
杨霆风一惊,寻思道:“本以为做得够隐蔽,没想到那么快就东窗事发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露消息的?”
他正踌躇之际,哥舒微微耸眉,怒视他道:“怎么,是否还觉得,自己的手段凭地高明?”
杨霆风见他脸色不善,嘴下不敢答应。
哥舒沉声道:“实话告诉你,小子,这等小儿科的手段,也就呼延这老东西,当年用过,你猜南帅最后怎么处理他的?”此时,帐中死一般寂静,只有让人窒息的呼吸声,从杨霆风的口中,吐了出来,他急忙伏拜在地,实话实说道:“哥舒阿爷,动手的,是罗刹人,我们只不过,是去拾得他们遗漏的一点汤水!”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先动手的!”哥舒嘿嘿一笑,道:“不然,你这颗人头早就不在脖子上了!”
杨霆风却愣在当场,“哥舒……哥舒阿爷……这......”
“本帅知道,这些珠宝都是你捡得漏,罗刹人劫了大半,你捡了小半,但财物是阿扎多赫特的,还不是一样?老夫,只是想知道,你这次究竟捡了多少,你又因何不在动兵前,具本奏明上级呢?嗯!”哥舒峻声道:“你可知,那韩天巍是如何参你的?”
他的声音中,透露着巨大的压力,杨霆风听得浑身一颤,“咕咚”一声额头磕倒,急急说道:“帅爷,小子知道错了。在下愚钝,想着自己解决军饷问题,也为了不让您老人家难做,所以没有及时上本奏明韩帅——所有黄金,标下愿全部缴纳边军府库,助帅爷军饷之用!”
哥舒闻言,不禁纵声大笑:“啊?仅黄金?哦!哦!老夫执掌十万边军,大军每日消耗甚巨,哪里能打你这点金子的主意?”
“啊,这?”杨霆风恍然大悟,敢情是自己给少了,不禁呵呵傻笑一阵:“是,是,这点用度,还不够大军塞牙缝的.......那么......这些黄金外加这些珠宝,如何?”
哥舒冷笑一声,阴森森地道:“小子,这披珠宝,价值可不菲,老夫刚才蹭你睡觉估算过,大约值四百万两左右,一百万两一颗,也恰好值你们四颗脑袋。不过呢,老梁头和陈稜知情不报,依律同罪,他们的这两颗脑袋......”
“还不够!真够黑的,谁打劫谁啊?”杨霆风心里暗骂一声,眼珠一转,突然往地上一坐:“帅爷,标下可将这批财物,全数上缴了,这眼下,实在是拿不出了,要不......下回?”
哥舒眼见杨霆风耍无赖的样子,捋了捋白须,哈哈一笑道:“你这回,所捡漏的,又何止七八百万两?”
杨霆风双手一摊,笑道:“你瞧我有那么多银子么?”
哥舒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说道:“你这回得到的宝贝,别说这批金银珠宝,仅是这玉蜻蜓与火齐狮子,便是无价之宝。既然阔绰如此,你又何须小气?”
杨霆风笑道:“这两件,我是打算赠人的……如今,所得财物,确实都在这里了。”
哥舒一愣,干笑道:“哈哈,好,这话可是你说的!可别后悔了,老丁——”
老丁闻言,一个箭步进得账内,肃然道:“老爷!”
却听哥舒一指床下新土,笑道:“老丁啊,多派些士,挖它个底儿朝天,无论挖着什么,都给老夫搬回帅府。”
杨霆风听到这里,不觉神色惶恐,心道:“原来,这老家伙早就什么都知道了!早知如此......”他望着老丁从账外喊来了帅府亲兵,锹镐并用,泥掀土飞,知道这最后一点的希望,也将随之灰飞烟灭了。
哥舒见他无精打采,心中早已乐开了花,他回身从老丁腰间,打开了一个貂皮挎包,取出几封折子递给杨霆风,笑道:“小子,你是真不够聪明啊!瞧,这份是‘苍龙营’的,这一份是‘突陈营’的,这一份是‘甲阵营’的,哦,还有‘夜北营’的……这些,都是他们出去打草谷的密陈奏报。袭击商队的,打劫胡商的,又岂止是你一家?可是,他们都有和自己的主官打招呼,却唯独你没有。未经请示,私自动兵,别说斩首示众,便是那八十军棍,都没打你的,你想想这是为什么?”
到了这时,杨霆风才知道,哥舒老帅见他的真实用意,也知道,是老帅替他挡住了这顿军法,这下更是诚惶诚恐。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
哥舒摇头道:“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却忘掉了自己身上,担着朝廷重任、社稷安危。万一被别有用心之人拿来做文章,落得个军法从事,更是祸及家人,值吗?”
杨霆风点点头,喃喃说道:“小子,明白了!”
哥舒朗声大笑:“明白就好,风儿啊。调你来此,也是为了历练你,熬练你!你自当好生用兵,练兵,不要想东想西的,这没有银子了,来帅府要便是。须知,此地,离帅府太远,有时候鞭长莫及,所以凡事,你都需要万分小心,若有一日,老夫不在了,待军法这把刀架在头上时,你明白过来,也迟了!”
哥舒这话,虽未挑明,但其中的凶险,一击双响的意味,杨霆风还是听出来了。他挺了挺身子,点了点头,拱手抱拳,心中默默记下。
哥舒见杨霆风真的听进去了,哈哈一笑,目中波光一闪,指了指黄金,道:“你明白了就好,珠宝我就没收了,没有渠道路子,可不好处理。至于这些黄金嘛,你就留着吧。哦,对了,还有这火齐狮子与玉蜻蜓,你也一并留下!”
杨霆风乍惊之下,又蒙老帅教诲恩典,心中顿时感动无比,他诚心诚意跪下,叩着响头说:“老帅教诲,杨霆风至死不忘,标下粉身碎骨,也要报答恩帅......”
“行了行了!”哥舒和蔼地瞧着这个年轻人,正色道:“还有,老夫也不白要你这些珠宝,即日起,本帅便把冷龙岭北麓的军马场之地,划拨归你部节制。该地的营旗,牧马人,驻防甲兵及将佐,统属你调遣,且十年内,不向你部征收军马——怎么样?这份恩典,比起你的珠宝如何?”
冷龙岭马场?
杨霆风大吃一惊,这简直是——做梦都想不到的赏赐
要知道,冷龙岭马场位于河西走廊中段,处于武威与张掖之间,祁连山,胭脂山 (焉支山)的西北面,环抱着一大片水草丰茂,碧绿无垠的草场,是天然的养马圣地。
比起这个,什么黄金珠宝、玉石翡翠,玛瑙琉璃......统统变得一钱不值了。
对于一个,做梦都想组建专属骑兵的军官来说,还有什么,比牧场、军马更值得吸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