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口, 姬少殷不禁有些诧异,他有以来从未这样失态,也从未对谁这般恶语相向。
固是因为师妹在幻境的遭遇太过残酷, 但似乎又不仅仅是因为师妹, 不知为何, 他的心『乱』了。
从白州城夜,亲眼见到救他的人是宗仇敌,他的冷静自持似乎开始渐渐崩塌瓦解, 他开始尝到痛苦与挣扎的滋味。
及至发现一见如故的凡人徒弟竟就是偃师宗主, 而他一直蒙在鼓里,受着她的愚弄,他的苦闷与酸涩无法向人言说, 可他还是愿意相信她,相信她有可原,相信她本『性』善良, 甚至在同师妹苛责她时,仍千方百计替她寻找理由。
直到刚刚她亲口承认是她做的, 他方才感到难以言喻的失望。自己在与义间的彷徨挣扎,都像个笑。
或许始作俑者不是她, 而是行事乖张的少年, 但她毫不犹豫地认下,足见她并不反对, 也并不以为伤害一个无辜的人有何不妥。
纵宗前辈与偃师宗有血海深仇,沈留夷是无辜的,她或许有些『性』子,或许说冒犯了她,可只是因为失言, 她就该受到这样非人的折磨么?虽是在幻境,但她受到的伤害却是实打实的。
其或许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嫉妒,但姬少殷无暇细究自己『乱』麻一般的心绪,也不去看女子的反应,他还有师妹需要安抚和救治。
“别怕,留夷,别怕,”他轻声宽慰着惊恐的女子,慢慢靠近,“你只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沈留夷瑟缩成一团,抱着膝,将信将疑地看着姬少殷,嘴唇轻轻哆嗦,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对双眼睛,姬少殷心脏无端一缩。
沈留夷抱着头:“好痛,神魂被割碎,真的好痛……”
她忽又掐住自己的脖子开始干呕。
姬少殷知道这是因为想起在幻境喝人血、吃人肉。
“是假的,留夷,都是假的,”他哄着她,轻轻握住她的手腕,“都是师兄的错,是我没保护好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一脉灵力注入她经脉。
他的灵力也和他的人一样如三月和煦的暖阳,沈留夷阴冷虚弱的身体逐渐恢复了暖意,她混『乱』的神智也恢复了些许,盯着姬少殷看了半晌,忽“哇”地一声,扑他怀里痛哭起来。
冷嫣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她一早便该离去的,但是看见姬少殷护着师妹的样子,她的双脚像是在原地了根。
她的心底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个人的影子,她仿佛还感受到一夜寒凉的月『色』,凄冷的寒风,她一伸手,仿佛还捡起散落一地的温暖火种。
可是数百年的光阴如同一条河流,不爱笑的少年永远留在了河的对岸。
沈留夷的哭声蓦地将她从回忆惊醒,她回过神来,转过身便要离去。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姬少殷的声音:“宗主留步。”
冷嫣没有回头:“何事?”
姬少殷起身追几步:“即便是逢场作戏,姬某与宗主一场师徒,还须作个了断。”
冷嫣转过身,颔首:“应的。”
她从乾坤袋取出拜师礼时姬少殷她的鲤鱼佩。
姬少殷扫了眼鲤鱼佩,冷冷道:“另有一,还请宗主一并归还。”
冷嫣一怔,眼闪过微不可察的痛苦『色』。
但她还是从乾坤袋取出柄断春,和玉佩一起递还他,是师兄的剑,却是姬少殷赠,她没有任何理由留下它。
姬少殷接过玉佩和宝剑,将玉佩置于案,后抽出断春。
剑锋锃亮,剑光如水,剑在她手养得很好,可见她平日十分爱惜。
姬少殷已不愿深究其缘由,他挥剑将案的鲤鱼佩斩为两截:“你我师徒缘尽。”
冷嫣颔首:“好。”
她不舍地望了一眼断春,只等姬少殷还剑入鞘便离开。
姬少殷却并未将剑收回鞘,左手食指与指夹住剑身,灵力凝聚指尖。
等到冷嫣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时已来不及了。他的两指轻轻一拗,只听一声脆响,声音好似河冰开裂,但带来的并不是春的讯息,而是永远的寒冬。
春水般的长剑断成两半,她心的一线春光也随永远断绝。
“锵啷”一声,断下的半截剑身落到地。
冷嫣怔地站在原地,春已断,寒冷的冬夜从她千疮百孔的心里涌出来,笼罩了她,笼罩了整个世界。
杀了他,杀了他们,把他们全都杀干净。
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叫嚣着,尖啸着,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时才知道自己有多恨姬少殷,其实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师兄的转世时,恨意已经在她心底野草般滋长。
凭什么她的师兄一如短暂,连活过的痕迹都被抹除干净,凭什么他拥有宽和慈爱的养父母,拥有顺心如意的人,凭什么他代替师兄活着?
不知不觉,地的半截断剑已握在她手,顷刻间,剑尖已抵在了姬少殷的心口。
“把我的师兄还我!”她的声音嘶哑而苍凉,像是从长满荒草、堆满瓦砾的废墟里挤出来的一般。
姬少殷听不懂她的,但心底却涌起一股悲伤。
冷嫣紧紧握着断剑,锋利的剑刃潜入她的手掌,鲜血顺着剑尖淌下来,她一点也不觉得疼。
杀意像奔腾的洪水,不断地冲刷着最后一线理智筑起的堤坝,随着堤坝一点点溃散,剑尖一点点深入。
姬少殷从未在任何人眼见到过如刻骨铭心的恨意,也从未见过样深重的悲凉,他不知道她为何如,也不知道把断春对她有何意义,但他知道刻她想杀他。
剑尖刺破皮肉,心口传来痛楚,再过片刻,剑尖就会刺入他的心脏,他竟感觉到一丝释。
他没有躲,也没有反抗,将手负在背后,缓缓闭眼睛:“姬某的『性』命是宗主救,理还宗主,只求宗主留沈师妹一条『性』命。”
剑尖眼看着就要刺破心脏,却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撤了回去。
冷嫣无力地垂下手,却仍旧握着半截断剑,血染红了她苍白的手指,滴滴答答地落到地。
她抬起左手,向墙壁一指,墙壁如脂膏般逐渐融化,『露』出幽深昏暗的通道。
“。”她冷冷地向姬少殷道,仅仅说出这个字,就已耗尽了她有的心力——她必须竭尽全力才压抑住怒涛般的杀意。
姬少殷看着她的手,微微蹙眉:“你受伤了……”
冷嫣不等他说完,厉声道:“别『逼』我杀你。”
沈留夷一骨碌从榻爬起来,挽住姬少殷的胳膊:“师兄,我们赶紧吧。”
姬少殷的确想用自己一条『性』命还清她的救命恩,但想到自己死后,师妹一个人留在这里无依无靠,终究不是个办法。
他只深深地看了冷嫣一眼:“宗主保重。”
冷嫣漠道:“从你我再无瓜葛。”
姬少殷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与沈留夷向黑黢黢的通道去。
通道长得看不见尽头,两人只『摸』索着前。
沈留夷四肢发软,幻境里的一幕幕在眼前挥不去,了一段路,她便没了力气,只由姬少殷搀扶着。
到后来,连这样也支撑不住,只由姬少殷背着她。
沈留夷伏在姬少殷并不算太宽阔却坚实可靠的后背,心说不出的安定和满足,又心疼他受了伤还负重而行,又盼着这段路永远不到尽头。
“师兄,刚才我真的好怕,就怕她真的会杀了你。”沈留夷道。
姬少殷木道:“是我不好,连累了你,又没照顾好你,让你受了么多苦。”
沈留夷摇摇头,声音里满是柔:“只要和你在一起,再多的苦留夷也不怕。”
姬少殷沉默不语。
沈留夷等了半晌,心翼翼地问:“师兄,你说她故意放了我们,会不会是什么计谋?”
姬少殷依旧不吭声。
沈留夷见他不再替妖人辩解,心下稍安,也不再说,只悄悄将脸贴在他肩。
不知了多久,地势逐渐升,前方出现一片的亮光。
“是月光!”沈留夷惊喜道。
姬少殷加快了脚步,不过还是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来到出口。
他们出通道一看,外头是连绵起伏的沙海,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沈留夷忽想起自己听信“石红『药』”的鬼,以为逃出天却误入幻境的惨痛训,踌躇道:“师兄,我们真的逃出去了么?这个世界会不会是假的?”
姬少殷蓦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路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女子没头没脑的和流血的手,脑海隐隐有什么念头呼欲出,故全忘了师妹。
她在幻境受了么大的苦,他却连几句安慰的都没有,一时又内疚又自责。
“不会的。”他道。
他心里明白,他们已经毫无瓜葛,她也没有必要用幻境惩罚他,或向他证明什么,下次兵戎相见,她不会再手下留了。
他沉默着把师妹放到地,让她靠在他身。
沈留夷嗅到他心口的血腥气,抬手一『摸』,发现他的衣襟已经被血洇湿了一片。
她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师兄,你怎么伤得这样重?”
不等姬少殷说什么,远处响起清泠泠的笑声:“真是好一对相依为命的苦鸳鸯。”
姬少殷抬起头,只见昳丽的少年从远处向他们慢慢来。
他到两人面前站定,抱着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眼满是不加掩饰的讥诮『色』。
姬少殷握住腰间剑柄,蹙眉道:“阁下还有什么赐?”
若木瞥了一眼沈留夷,沈留夷对祂冷漠又不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往师兄身后缩了缩。
若木一哂:“看来沈仙子在幻境里玩得挺开心。”
祂转头看向姬少殷,微微觑了觑眼,漂亮的眼眸闪动着恶意的促狭:“姬仙君全程观赏,可还满意?”
沈留夷如遭雷劈,脸血『色』瞬间褪尽,她以为自己在幻境的不堪经历只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却不知师兄从头到尾都看着,么她堕落成邪魔,吸人血、吃婴孩,他也都看见了?
师兄会怎么想她?她从今往后怎么面对他?
姬少殷对她的想法一清二楚,扶着她的肩头,坚定又温柔地宽慰道:“留夷,你只是受了幻境的欺骗蛊『惑』,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沈留夷心下稍安,谁知少年却嗤笑一声道:“姬仙君抬举,本座的幻境可没这本事蛊『惑』沈仙子。”
祂看向沈留夷,字字如刀:“她吸食凡人元魂,因为嘴馋喝人血、吃婴孩,可都
沈留夷努力『逼』自己忘记幻境的可怕遭遇,经祂一提,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弯着腰不停地干呕,涕泪淌了满脸。
若木“啧”了一声:“沈仙子,你不是大义凛地要为天下苍放下个人恩怨么?你倒是没去找仇人算账,把帐都算在了手无缚鸡力的凡人身,有你这样的人可真是正道福。”
沈留夷叫祂说得无地自容,脸红一阵白一阵。
姬少殷皱眉道:“沈师妹出言冒犯有过在先,但毕竟不是大过,阁下的手段未免太狠。”
若木乜了沈留夷一眼,冷笑道:“比起她在幻境承受的痛楚,真正的痛楚不啻百倍,本座要是真狠,她现在不死也疯了。”
姬少殷道:“一言失便让无辜人身陷惨绝人寰的幻境,难道我等还应该感谢阁下手下留?”
若木道:“你也知道惨绝人寰?若本座告诉你,幻境她遭遇的一切全都是真的,全都是一个无辜人的真实遭遇,不知姬仙君怎么看?”
祂又补了一句:“得除去堕入邪道吃人段,是令师妹自己心『性』低劣。对了,她也没有令师妹的贵出身,只是个受尽白眼和打骂,最后又被谓的爹娘卖别人妖怪血食的凡人孩子。”
有个答案已经呼欲出。
她与重玄有血海深仇,却救了他两次,在凌州海边她身为萍水相逢的陌人,问他这一世过得怎么样,断春剑被毁,她动了杀心。
她说“把我的师兄还我”……
姬少殷想起关于他一世的传言,他们说他与一个凡人师妹私奔,误入『迷』谷而死……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幻境些面目狰狞的师长,与对他关爱有加的长辈联系在一起。
他默良久,轻轻道:“她到底是谁?”
若木道:“她是谁已经与你无关了。”
姬少殷嘴里发苦:“这些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若木哂笑:“早告诉你,你会信么?再说本座不是没提醒过你。”
姬少殷无可说,这少年的确暗示过他,可他却没有探究下去,究竟是猜不到,还是不愿深究?
若木道;“滚吧。”
姬少殷道:“你不杀我们?”
若木道:“她不杀你们,本座也懒得杀你们。你大可以将这些事都告诉你些师尊、神君、元君们,帮他们来对付她。”
祂坚决道:“但是这一次,本座不会再让人伤害她。”
祂抬了抬下颌:“你们可以滚了。”
音甫落,祂的身影已消失在了茫茫的沙海。
若木刚回到旧宫,突收到石红『药』的传音,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神尊,宗主出事了。”
若木一怔:“何事?”
石红『药』道:“我们到处找不到宗主,发现她晕倒在地下宫室里,怎么也叫不醒,李掌探了经脉,探到了……”
音未落,若木已经出现在冷嫣的床前。
祂拉起她的手,只见手掌和指根处两道深深的伤口,他甚至用不着探她经脉,浓黑的阴煞气正在源源不断地从她伤口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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