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躲入云层,灰蒙蒙的天空,压抑着惶惶不安的气氛。
低沉的风拂过纛旗,絮絮作响,如同地狱鬼泣。
校场上,傅九衢明光铠、凤翅盔,一袭火红的披风,站在点将台上,双目阴沉,语调冷硬。
“斩!”一个字如同催命的符咒。
空旷的天际里呜咽阵阵。
“郡王饶命!郡王饶命啊!”
纪威被人押跪在地上,扒了甲胄,披头散发,垂死的目光希冀而惶恐,撕心裂肺地叫着广陵郡王的名字。
他不敢相信,从永州一路行来俊雅温和的广陵郡王,说翻脸就翻脸,没有任何征兆的,就要他们的命……
“郡王,我们可以戴罪立功,我们可以上战场,我们可以去跟侬军拼杀,请让我们死在战场上吧!”
傅九衢目光在他身上淡淡一扫,唇角微勾,“你们的死,就是戴罪立功。”
说罢他抬起手指,微微一动,“动手。”
两排士兵手提钢刀,山呼海啸般齐齐唱诺。
“是!”
“傅九衢!”纪威瞪圆双眼盯着高高在上的广陵郡王,喊破了喉咙,声音近乎恐惧地穿破云层,
“你如此狠毒,丧尽天良……傅九衢,我们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傅九衢,你不得好死,你会不得好死的……”
咚!
纪威声音未落,身子已倒在地上。
血溅当场,一个人分成了两个,头颅滚动两圈才停下,一双圆瞪的眼睛仰望着天,不甘、愤怒、恐惧……
鲜血顺着士兵的刀口慢慢淌下,滴落在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上,滴在那双瞪大的眼睛里,晕染得猩红一片。
长风卷得旗幡猎猎翻飞,偌大的校场冷寂无声。
轰隆一声惊雷!
傅九衢静静地扶刀而立,双眼如寒冰般扫过。
“继续行刑!”
~
辛夷坐在营房里,程苍和段隋两个奉命守在门口,不让她出去。
孙怀在身边伺候着,嬉皮笑脸地和她说话。
辛夷心里清楚傅九衢在顾虑什么。
傅九衢不肯让她去看斩刑现场,怕她看到血腥的一幕,怕她看到他令人惧怕的狠戾一面。
可辛夷其实见过更心狠手辣的傅九衢,这不算什么。
更何况,纪威抛弃妻女和满城百姓,弃城逃跑,该死!
“征南节度使奉旨讨逆,即日起,各路州县军政,一应听其号令,进战退守,令行禁止。如有违抗者,当如纪威,斩立决!”
傅九衢拎起纪威的人头,俯视校场,阴凉的视线所到之处,压迫和恐惧排山倒海。
点将台下,满场的士兵目睹了这一切,整整齐齐三十八个人,三十八颗头,除去姥姥山传信的那个校尉,一个也没有留下。
战时诛杀逃兵,无须审讯。
说狠,平静无波,不见愤怒。
说不狠吧,当傅九衢那不带情绪的声音飘入耳际,那斩杀纪威的屠刀仿佛就悬在头顶……
~
正对点将台的一扇窗户里,狄青负手而立,静静地观望着。
曹翊站在他的身侧,脸色随着人头落地而变化,眉头越皱越紧。
“大战在即,应当让他们死在战场上,重楼这手段太过狠戾,唉,只怕动摇军心,引人惶惶。”
狄青冷冷道:“他这是在帮我立威呢。”
曹翊道:“军心不在,威从何立?”
狄青沉默一下,转头看过来,沉吟片刻,“你什么都好,就是妇人之仁,当断不断。你记住,手段本身并无对错,只看用在何处,因何而用……若今日逃兵可以免死,来日就会有更多的逃兵。若今日逃兵有戴罪立功的机会,明日上了战场,就没有人会拼尽全力……”
说到此处,狄青微微眯起眼睛。
“换了我,也会杀。连那一个也不会留,老九已是仁慈。”
曹翊低下头去,“恩师教训得对,是徒儿愚钝。”
狄青眉头微微一动,审视他片刻,慢声道:“该罚的,要重罚,该赏的,也要重赏。你来手书,向朝廷请旨,封赏桂州一役死伤将校……”
曹翊拱手应声,“是。”
在桂州遭遇战中,主将杨文广虽得以脱困,但与他同行的副将孙节,却在一番鏖战后,惨死在昆仑山下。
孙节是狄青的老部下,以骁勇善战为人称道,曾数破敌城,累有战功。
不承想,会死在南征的路上……
狄青突然幽幽一叹,“侬智高起兵兵谏也是被逼无奈。交趾欺压他族人,大宋又不肯接纳他,无处容身,走投无路……”
“恩师!”曹翊谨慎地摇了摇头。
狄青敛住神色,“这才是侬智高攻无不克的原因。老子云:哀兵必胜,受压迫而悲愤反抗的军队是不可战胜的。我们要挫败侬军,夺回失地,还须从长计议,万不可草率出兵……”
曹翊托着袖子,提笔而书,等落下最后一个字才停下来,将写好的公文交给狄青过目。
狄青点头,“发吧。”
曹翊用镇纸将公文压在桌上,摊平晾干,看狄青一眼,又慢声问:“恩师不会让重楼去打头阵吧。”
狄青眯起眼看他,“你也想去?”
曹翊垂下头,低低嗯声,“这个功劳,徒儿也想要。”
“哼!一个个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点心思。”狄青负着手走近案几,坐下来端着茶盏摇了摇头,吹去水面的浮沫,慢声道:“你和老九,谁也不许去!”
曹翊吃惊地抬头,“恩师……”
狄青:“这么大眼珠子盯着老夫干什么?”
“……”
曹翊讪讪地笑,“不让上战场,那我干什么来了?”
狄青哼一声,说得理所当然:“世人都说国舅爷才高八斗,笔力雄健,恰好可以留在营中为我经办案牍之事,省得我劳神劳力,去想那些劳什子的说辞来对付京中那些老家伙……”
曹翊哭笑不得。
他不远千里而来,就做个文书工作,帮他写公文,行案牍?
“那重楼呢?”
狄青想了想,捋胡子抿嘴,“他嘛,比你狠一点。我看,适合做个门神,摆在大堂上,天天三炷香供着便是。”
曹翊:“……”
傅九衢进门就听到,停下脚步,看一眼曹翊。
“又在说我什么坏话?”
曹翊勾唇,清俊的面孔微微带笑,“广陵郡王动辄杀头腰斩,我哪里敢说你的坏话?恩师正在为我两个安排差事。”
傅九衢走到狄青的跟前,将那三十八个人的名册递上去,让他签押。
狄青翻看一下,没有什么表情。
傅九衢淡淡道:“恩师,徒儿有个不情之请……”
狄青抬头,“为了那小娘子的事?免开尊口吧你。人是怎么来的,就怎么给我送回去。我的营中,不容女子。”
曹翊看了傅九衢一眼,抿嘴不语。
傅九衢却是低低笑了起来,“我就知道瞒不过恩师这一双法眼……不过,恩师误会徒儿了。”
“误会?”狄青不满地剜过来,一副要找他算账的样子,“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这是哪里?战场!战场是要死人的!你娘发疯,你比你娘更疯。赶紧给我把人送走!我明儿要是再看到她,拿你是问,哼!”
这句话狄青说得很重,没有商量的余地。
傅九衢叹息一声,“不是不肯送,是没法送……”
狄青瞪着他,“怎么?她还会吃人不成?”
傅九衢道:“吃人是不会,但……她能救人。更何况,我也劝不动她。”
狄青不可置信地看着无辜无奈的傅九衢,不敢相信这种话出自他的嘴里。
“一个妇人你都驯服不了,还想给我打前锋?”
~
傅九衢回到营房,只看到程苍和段隋两个,辛夷和孙怀不在房里。
“人呢?”他不知不觉拔高了声音。
段隋抢在程苍的前头,小声道:“小娘子说屋里太闷,想去营房后头走一走。放心吧九爷,有孙公公跟着她,出不了事。”
傅九衢皱了皱眉头,“她看到点将台杀人了?”
段隋摇头,“没有看到……吧?”
傅九衢略松一口气,又听段隋嘻嘻一笑,“不过,那惨叫声此起彼伏,天都快要震破了,还需要用眼睛看吗?”
“蠢东西!”傅九衢低骂一声。
段隋撩眼,不知道九爷这是在骂谁,然后就听到傅九衢道:“看个人都看不好。你和程苍……尤其是你,要你何用?!”
傅九衢指指段隋的脸,转过身大步离去。
段隋摸脑袋,看着程苍,“九爷这点点点的……是何意?我怎么看不懂?”
程苍:“等下月领不到月俸,你就懂了。”
段隋啊一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独自消化了片刻,这才紧赶慢赶地跟上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