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没有和傅九衢客气,她实在是太冷了,鼻涕泡都快要冻出来,接过披风就裹在身上。
然则,傅九衢个子太高,这披风他穿是潇洒,到了她的身上,就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啊……啊嚏!”
两个人若无其事地小声说话,好像把满大街的人都忘到了脑后,这举动直接导致御街上半晌无声。
“荒唐,着实荒唐。一个身着囚衣的囚徒,居然堂而皇之披上郡王的衣裳。这不是让百姓看笑话么?”
张尧卓恨不得跳起脚来怂恿皇帝,始终不停地煽风点火,非要借着今儿的机会逼赵官家把傅九衢给解决了不可。
“官家。”曹翊从边上走过来,朝赵祯行了礼,“臣有话说。”
赵祯头痛,“你又想说什么?”
曹翊目光冷肃地扫过街道,“广陵郡王固然有不对之处,但起因是张大人纵容下属当街杀人,这才激起广陵郡王的愤怒,为张都虞候鸣不平。”
赵祯眉头动了动,没有说话。
曹翊继续道:“微臣以为,事有先后,罪有轻重。如果不是张大人杀人在先,广陵郡王也不会生恼,进而在抓捕时一时义愤,劈砍到了囚车,导致这场闹剧。若论罪轻重,自然是张大人重,广陵郡王轻。”
“是吗?”赵祯侧头看去。
任谁都听得出来,曹翊的说法是直接否认了傅九衢有劫囚的主观故意,直接变成了傅九衢是在伸张正义,抓捕凶犯的过程中,被张尧卓激起火气,这才失手砍坏了囚车,从来不曾有劫囚一说……
辛夷突然间觉得曹翊无比高大厉害,朝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张尧卓却是气得牙根上都是火,当即争辩起来。
你一言我一语,听得赵祯头都大了。
“你们这帮人,嘴皮子一个比一个厉害。”
朝臣互相攻讦,最难的就是他这个做皇帝的人。
一时间,赵祯的火也上来了。
“你们看看,看看你们自己像什么?你,权知开封府,主政都城,汴京百姓的父母官,在百姓面前,满地打滚,乌纱落地,狼狈如狗。
你,广陵郡王,朕的嫡亲外甥,皇宫禁卫,天子近臣,管着朕的皇城防御,大大小小的事,你都可以做主,你是朕身边最亲近的人,朕把项上人头都交到了你的手上,你看看你,做了什么?宣德门外,御街之上,当街纵马抢人……”
四处寂静。
赵官家是个仁厚温和的帝王,即使做官多年的人,也很少看他发如此大火。
这还不算,赵祯骂完张尧卓和傅九衢,突地转过头来,看着曹翊。
“还有你,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朕的小舅子,当朝四品大员,统领殿前司诸班直,步兵、骑兵诸指挥,权大势大,在禁军中翻云覆雨……你告诉朕,你今日领着这么多禁军前来,是要做什么?”
“你们啦你们,你们哪个不是朕信任的人,哪个不是朕的重臣?朕许你们高官厚禄,将大宋国祚、百姓福祉交到你们的手上,你们是如何报答朕的?”
“你们现在就像那盘旋在天上的秃鹰,抢人头、抢地盘,争名利,脑子里只有你们的族人和你们在意的人,你们一个个恨不得在朕的心上剜一块肉,嚼进你们的肚子。你们眼里还有朕,还有大宋,还有大宋子民吗?”
“你们看看,看看在这长街上的百姓,他们都看着你们呢!”
赵祯站在帝辇上,抬起明黄的袖袍高高一舞。
御街上黑压压的人群,寂静无声。
“朕知道,你们一个个对朕都不满意,都有怨言,这个要求朕这样,那个要求朕那样,朕要做什么,你们就偏不要朕做什么,朕怎么都不能让你们满意。是,朕不是太祖太宗,没有丰功伟绩,没有开疆扩土的本事,朕管不了你们。在你们眼里,朕就是个昏聩无能的帝王。”
“但是,朕今天要告诉你们,朕心里装的是大宋江山,朕守的是祖宗基业,朕开不了疆拓不了土,朕也不能为万世开太平,朕就想好好的,好好的和朕的臣工们一起,守好这一片沃土,让大宋子民都过上好日子,有肉吃有衣穿,三餐不愁四季温饱……”
“朕恨啦,恨你们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互相攻讦,排除异己,成天在朕跟前参这个,参那个,够了!朕听够了!”
天子之怒,山河可平。
一时间乌云堆积,遮住了炽烈的阳光。
呼啸的北风卷过御街,在头顶盘旋,侵入肌骨,仿佛有凛冽的杀气在凝聚。
百姓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官吏夹起尾巴,大气都不敢出。
辛夷忽然有一种正在看大片的感觉。
“官家。”内侍小心上前,扶住赵祯:“外面风大,官家回驾辇上……”
赵祯甩开袖子。
这些话在他心里憋得太久了,喊出来,骂出来,沉重中又带了几分痛快。
是吼出来的,骂出来的痛快!
“你们给朕好好想想,想想吧,今日朕应该怎么罚,该怎么罚你们!”
“官家,官家,臣有罪。”张尧卓袖子抹脸,开始跪趴在地哭惨。
赵祯不理会他,视线略过众人,最后落在傅九衢的脸上。
“你来说,朕该如何罚你。”
傅九衢微微抬头,与赵祯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方才赵祯那一番慷慨陈词,听上去是在骂他,其实是在保他。赵祯将所有人都拎出来骂一通,连他自己都没有放过,却无形中弱化了傅九衢当街劫囚的事情,让这个原本要单列的罪责变成了朝臣共同的责任。
傅九衢看着赵祯憔悴的面孔,缓缓开口。
“臣认罚,杖五十,决臀杖十二……双倍执行。小嫂的杖刑,由臣领受。”
四下里哗然。
双倍,相当于杖一百,决臀杖二十四。
要知道,若非罪大恶极,对官员和士子是不会杖臀的。
所谓臀杖是指剥下裤子行刑,打屁丨股。这不仅会让受刑者挨得更结实,更痛苦,还是一种对受刑者的人身羞辱。其中更狠的便是像辛夷这样,寒冬腊月,拉到大街上行刑,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屁丨股。
一般人都受不了这样的羞辱。
广陵郡王劫囚抢人,也正因为此。
辛夷并不完全了解臀杖,以为只是打屁丨股,却不知是怎样打,但即使这样,她仍然很震惊。
“傅九衢,你受不住的……”
她脑子都蒙了,连名带姓叫他。
傅九衢:“闭嘴!”
“……”
赵祯重重哼声,看着傅九衢固执的脸,知道他是下定了决心要护着那个妇人了。但他话已出口,傅九衢自行领罚,他便不再多话,转而看向趴在地上请罪的张尧卓。
“你呢?纵容下属当街行凶,你说,朕该怎么罚你?”
张尧卓吓得额头都滴出汗来了。
他不是习武之人,又这把岁数了,哪能像傅九衢一样承受那样重的杖刑?
“官,官家,臣这把老骨头了,不经打呀……”
“呵。”赵祯低低一笑,张尧卓心里登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接着便听他不冷不热地道:“杖刑不经打?那你在徒、流、死刑里,任选一个吧。”
徒流死?
哪一个他都怕呀。
早知这场祸事会落到自己头上,又何必咄咄逼人?
“官家,官家啊……”
张尧卓做五体投地状,身子躬趴在地上,肩膀直抖,啜着气求饶。
“选吧。”赵祯声音平静,但没有商量的余地。
张尧卓知道今天官家是一定要拿他祭天了,谁也救不了。
“臣认罚。”
“如何罚?”赵祯问。
“和,和广陵郡王一样。杖五十,决臀杖十二。”
“好。说得好!”
赵祯沉声说完,慢慢坐回帝辇上,手捏扶手摩挲片刻,声音突然变得温和了几分,就像往常君臣议事那般,一声叹息。
“你二人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朕很欣慰。广陵郡王拦路劫囚,罔顾祖宗法度,但情有可原。所谓人无信不立,无信者不知其可也,一个人看重承诺,义薄云天,那是仁义,是浊水清流,不能一杆子打死。
“还有你,你虽驭下不严,导致惨祸发生,着实愚蠢,但念及你年事已高,便从轻处罚也罢。
“所有人听令,广陵郡王和张权知各有对错,二人各打五十大板,以示惩诫,此事就到此为止,往后谁也不许再提。”
好的坏的他都说了,恩威并施,双管齐下。
很显然,那日福宁殿的札子和交谈,赵官家听进去了。
傅九衢唇角微掀,拱手拜下。
“官家仁厚、公正。微臣愿意领罚。”
张尧卓牙齿都快咬断了。
这叫什么公正呀?
傅九衢的一百多杖刑,变成了五十大板,他年轻力壮,不就是挠个痒痒嘛?
可眼下他能怎么说?不肯认罚?呵,照之前方案执行,他还得被脱光了打屁丨股呢。
张尧卓有苦说不出,含泪咽气……不,含泪咽下这口气。
“臣领罚。”
说罢顿了顿,他抬头,“官家,那张小娘子如何处置?”
四周传来低低的议论。
赵官家沉默片刻,视线扫向仍然被傅九衢护在身侧的辛夷。
“既然案由不清,另有原委,那等查明再判。”
还好还好,至少没有直接放人,张尧卓觉得自己没有吃亏,甚至仍胜一筹。
他刚松一口气,就听赵官家缓缓道:“开封府管理狱讼、户口租赋,掌一方民生,鸡鸣狗盗的杂事甚多,而水鬼案事涉翰林院医官使,案由力求详尽,即日起,移交皇城司查办吧。”
啊?
张尧卓像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凉水,突然浑身发冷。
这盆冷水也突然把他浇醒过来。
张尧卓发现自己输得彻底。
从他押着囚车走出开封府那一刻,就已然落入了傅九衢精心挖好的陷阱里。
每走一步,都在傅九衢的算计之中。
瞎眼的算命老头和故作劫囚都是傅九衢的阴谋,而赵官家表面上勃然大怒,实际上在顺着傅九衢递的梯子往上爬,借机敲打他。
同时杀鸡儆猴。
杀的是他和傅九衢,儆的却是满朝文武,尤其是喜欢指着官方鼻子指点江山的文官集团。让他们看清楚,大宋是谁的天下,从此收敛爪子,少在朝中生事。
想必这个时候,御街上发生的事情,已然传遍了每一个有心人的耳朵,再往后,他们做人做事就要掂量掂量了,不要总以为官家仁厚就可以肆无忌惮。连傅九衢和张尧卓都痛下杀手了,还有谁不能打?
精彩!
张尧卓怒极而笑。
傅九衢用五十大板换来官家的信任和看重,从此简在帝心。
试想,一个为了兄弟可以做到抛弃荣华富贵甚至不要生命的人,会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吗?
傅九衢不仅借机解开了官家的猜忌,也用一顿打堵住了朝臣的非议。同时,把他这个“无能小人的屁丨股”献给了官家,当大肥鸡来宰。
今日最大的赢家是傅九衢。
不,他和官家双赢。
不,还有个张小娘子,彻底脱离牢狱,他们三赢。
不不不,还有个曹翊,顺流而上做了大好人,他们四赢。
挨板子挨骂吃了一肚子闷亏却敢怒不敢言的人,只有他张尧卓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