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药王残篇》和《陈氏本草》,内心情绪翻腾、复杂莫名。
虽说两本书都残缺不全,却是陈储圣能拿得出来的全部。
这场火来势汹汹,有火油助阵,陈储圣分明准备许久。
也许,在他察觉辛夷怀疑到他头上的时候,就已经为自己想好了自丨焚的结局。在他的医庐所在,在他妻子女儿和家人死去的地方,做最后的了结。
可陈储圣在死前,把书留给了她。
他说是不甘。
怀着济世救人的目的修习医术,最终遁入魔道成鬼,以医术害人。这是他的不甘。赠书辛夷,赠的是心中残存的良善,不愿医术失传……
这是个矛盾的人。
就像他故意为辛夷诊断有孕,却在最后揭开秘密一样,黑与白,善与恶全在他一念之间。
说辛夷有孕,一方面自然是为了今后“滑胎”,坐实张家村无法有正常婴孩出生的水鬼传说而做的顺水推舟,另一方面也是间接帮助辛夷脱困。
有一点兴许是真的。
他对辛夷,有医道中人的惺惺相惜。
“唉!”辛夷感慨,“他太刚烈了,实在可惜可怜又可叹。”
傅九衢寒着脸转头。
“你可怜可怜自己吧。”
辛夷不解地看着他,“我有什么可怜?”
“汴河水鬼。”傅九衢盯住她,将那封密信递到她面前,“就是你。”
辛夷翻开一看。
“这不是明显地陷害吗?郡王不会当真相信了吧?”
傅九衢冷冷看着她,走向塔沿,程苍正和几个侍卫在开拓出路,这被陈储圣堵死了。透过缝隙,可见塔下密密麻麻的人群。
“你出去给曹翊,给张尧卓解释,看他们信是不信……”
辛夷看着他板起的脸,眯了眯眼睛:“昨天郡王让段隋捎来帖子,邀我去诗会,便是想把我支开,不让我来药王塔涉险?这么说来,郡王昨天就已经知道殿前司和开封府的人会来?”
傅九衢冷笑,“试探而已。既然你不惜犯险,要升天、要渡水、要上山、要汲井,那也是活该!”
这是在讽刺她回的诗么?
嘴可真毒。
辛夷平静地看着他,勾了勾嘴角,“我若不来,我和郡王约定的计划怎么实施?怎么让崔郎中自投罗网,怎么弄清楚案件的真相?”
傅九衢眉心微蹙,刚要说话,便被程苍打断。
“郡王,准备好了。下去吧,不能再耽搁。”
药王塔外风雨正甚,一根绳索系在三层塔的木柱上,两个侍卫紧紧拉住,一直延伸到塔外。而他们的背后,火势渐渐从二层蔓延上来,再等下去,塔身若整体垮塌,便走不了了。
从三层跳下去是唯一的办法。
傅九衢点头,冷声叫辛夷。
“下去。”
辛夷探头看一眼高度,怕怕地让开。
“郡王先请,容我先写份遗书冷静一下。”
傅九衢不说话,目光冷冽地扫过她强装镇定的模样,眉头若有似无地一挑,冷冷哼声,箍住她纤细的腰,像捆贼人似的束紧,双脚忽地踩上窗台——
朽败的木窗发出咔咔的声响。
“郡王!”
塔下人头攒动。
皇城司和殿前司的禁军铁骑,开封府的衙役,一群人齐齐抬头看着塔上的二人,辛夷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儿。
傅九衢单手抓住绳索,脚尖点檐,一跃而下。
冷风从旷野里汹涌而来,清新的空气和刺骨的寒冷同时抵达。
辛夷紧紧闭眼,搂住傅九衢的腰身。
绳子没有直达地面的长度,傅九衢借力一荡,约莫到达二层左右,便松开手,飞身落下……
塔底下的将士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衣衫飘飞中落地的一男一女,忘了争吵、忘了说话。
时间被放慢。
广陵郡王俊美无双。
缩在他怀里的辛夷便像个不起眼的小可怜。
她没有睁眼,眉头紧锁,直到傅九衢将她放下来。
“铮铮!”一声金铁交错的声音响过,不知是从谁先开始,几把刀枪齐齐上前,将辛夷架在中间。
“广陵郡王,得罪了。”
张尧卓朝傅九衢行了个礼,掉头便下命令。
“将人犯小张氏押下去,带回开封府。”
两个衙役将刀架在辛夷的脖子上,拽了人便要带走。
“大胆!”傅九衢厉喝一声,视线冷冷扫向张尧卓,轻描淡写地笑,眸子里却是一片森寒冷冽。
“张大人这是何意?当着我的面,动我的人?”
辛夷身软无力,站在傅九衢的面前,抿嘴看着他。
两人相距不到三步,却已是权臣和嫌疑犯的距离。
张尧卓打个哈哈,和气地道:“广陵郡王有所不知,小张氏谋害人命,搅得张家村鸡犬不宁,还事涉水鬼案,意图与朝廷命官勾结,要在张家村制造血案……”
他皱眉看着正在燃烧的药王塔,叹息一声。
“下官也是无奈,奉旨督办此案,还望郡王高抬贵手。”
一席话软硬兼施。
奉旨办差抬出了皇帝,请广陵郡王高抬贵手,也暗指自己无意得罪他,无意结仇。
“张大人很会做官。”曹翊走了过来,站到傅九衢的旁边,目光凌厉地从张尧卓的脸上掠过,淡淡一笑。
“重楼,你我今日皆是张大人的嫌疑人。”
张尧卓说接到线报,作恶多端的汴河水鬼张小娘子勾结了朝廷命官在药王塔商议血洗张家村的事情,那么,在场的朝廷命官,除了曹翊,便是傅九衢。
指的是谁?
傅九衢冷冷一笑,年轻俊朗的脸微微抬起,满是桀骜不驯。
“张大人,是吗?”
张尧卓笑容不变,“郡王不要误会,下官公事公办,不特指任何人。至于和小张氏勾结的到底是哪位朝廷命官,审问后,自有公断。”
傅九衢眉梢一挑:“若我执意要把她带走呢?”
张尧卓脸色微微一变,盯住他看了片刻。
“广陵郡王要违抗圣意不成?”
傅九衢:“皇城司办事,便是圣意。”
他声音尚未落下,程苍、段隋等一干皇城司侍从和禁军全都围拢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皇城司的那些人,身量本就长得高,看上去气势逼人,杀气腾腾……
张尧卓暗自咬牙,心火上涌,却不欲与傅九衢对敌。
他压着火气道:“无论如何,人犯是一定要带回开封府的。郡王若有不满,找官家去要人呀,何必为难下官?”
傅九衢:“张大人以为我不敢?程苍——”
他刚要吩咐人把辛夷带走,就被曹翊伸出的手臂拦住了。
“重楼!”
曹翊面色沉静,温声一笑。
“此案涉及甚广,想来张大人定会禀公办事,不会因一己之私,故意为难张小娘子,你我静待便可。”
傅九衢与他对视一眼,曹翊摇了摇头,暗暗提醒他此事蹊跷,切莫冲动失仪。张尧卓确实是奉了官家的旨意前来抓人,公然抗旨,到了金銮殿上也是先输了道理。
张尧卓见状,哈哈笑开。
“下官也是情非得已,得罪,得罪了。”
“带走带走。”曾钦达在张尧卓的面前,态度比在云骑桥蛮横许多,就像得了什么尚方宝剑似的,声色俱厉地指挥两个衙役上前反剪了辛夷的手,从段隋和程苍的眼皮子底下,拖着人走。
辛夷冷笑着撩眼看他。
“曾大人,说我有罪,有没有证据?”
曾钦达沉下声音,“小张氏,你甭跟本官在这儿理论,有什么话去了开封府,到公堂上说去。”
辛夷一动不动,也没有情绪起伏。
“我中了陈储圣的毒,走不动。恐怕要劳烦大人派人来抬。”
陈储圣?
曾钦达震惊,看了张尧卓一眼。
张尧卓冷冷一笑。
“狡诈人犯,何来一句实话?带走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