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经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柔弱,却很清楚。她伸手指了一下坐在椅子上的老妇陈云霞,蹙起眉头道:“我记得好像是自从天热起来以后,她每天都来我们店里。”
“起初来的不算频繁,一个星期就一、两次,后来就变成每天都来。刚开始的时候,她还到处逛,似乎是在看家具。后来就不看了,也不走动,每天来了以后就躺在这儿,一躺就是好几个小时。”
虎平涛凝神问:“她都躺在什么地方。”
女经理转身走到一张大床前:“这儿,还有那边,还有里面……总之哪儿舒服就躺哪儿,很随意,感觉就跟她自己家里似的。”
她指的位置有好几个,都是带有卧具的床。虽然大小规格不同,但共同点是都有软垫,无论坐还是躺都很舒服的那种。
杨铁军这时候也冷静下来。他对虎平涛大倒苦水:“我开这个店不容易啊!现在生意难做,一个月下来,光是房租水电什么的就是一大笔钱,这还没加上店里的员工工资。”
“开店就指望着能赚钱,有客人进来当然是好事儿。无论买还是不买,我都不会区别对待。”
“可她呢!”杨铁军指着陈云霞,言语之间明显带上了几分火气:“她每天中午一点钟就过来,往床上一躺,直接睡到下午三点,有时候甚至四、五点。”
虎平涛颇感惊讶:“在这儿睡?就在你店里?”
“是啊!”杨铁军唯恐虎平涛不相信:“我店里有监控,都录下来了,回头您一看就明白了。”
虎平涛转过头,疑惑地问陈云霞:“您刚才说,家就住在附近,为什么每天都要来这里睡觉?”
老妇白了他一眼,也不解释:“你管我,我爱上哪儿睡就上哪儿睡。”
旁边的女经理实在看不下去了,凑近虎平涛,低声解释:“她是为了蹭空调。我们店里平时都开着凉风,她觉得这里舒服,来了就不肯走。”
杨铁军也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不明白,后来员工跟我一说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今年入夏以来天气一直很热,店里的空调开到二十二摄氏度,跟外面进来的热气一冲,两边刚好对上,温度恰好。”
说着,他抬手轻轻拍了下脑门:“瞧我这记性,现在是开着制热啊!我说怎么浑身上下都是汗……那个,小刘,赶紧的,你去机房把空调制冷打开。这天热得……简直难受死了。”
虎平涛差不多已经明白了纠纷起因。他对杨铁军笑道:“这种天气你还空调开制热……故意的吧?”
杨铁军连连点头:“我也是被她逼得没办法。你说你一老太太图凉快来我店里找个位置坐着,这很正常,只要不妨碍别人,我也不会撵你。毕竟尊老爱幼大家都知道,我也不会为富不仁。可她倒好,来了就往床上一躺,有时候甚至还把鞋给脱了,睡着了还打呼噜,动静可大了。”
“我要做生意啊!客人来了看着有人在这儿睡觉,感觉跟什么似的,别说是买了,就连多看看的心思都没了。”
虎平涛问:“意思是你们已经劝过她?”
“肯定要劝啊!”杨铁军道:“有几次我都叫保安了,因为她躺在这儿我实在是没办法。起初我是让店里的小姑娘上去劝,请她老人家体谅一下,换个地方坐着,别在床上躺着就行。可她非但不起来,还把我们的工作人员狠狠骂了一通。”
“她骂的很难听。”杨铁军说起这个就来气:“二十几岁的小姑娘,还没结婚呢!她就张口闭口骂人家“骚货”、“破鞋”,还有什么“张开腿就把不住门”,警官您想想,这是正常人说的话吗?”
虎平涛神情严肃,问陈云霞:“你为什么要骂人?”
老妇将头扭朝一边,脸上毫无惧色:“我没骂,他乱说的。”
杨铁军急了:“你这人怎么撒谎不脸红啊?”
旁边的女经理也怒了:“你骂人的时候杨总虽然没有在场,可我在啊!还有我的同事也在,大家都听见了。”
杨铁军对虎平涛解释:“我经常在外面跑生意,店里都是交给
虎平涛点点头,问:“你不是说店里装着监控吗?她骂人的时候,录下来了吗?”
杨铁军实话实说:“录是录了,可我装的监控是没有音频的那种,没有声音。”
女经理插话道:“我们那天叫了保安,请她离开,可她说什么也不走,还说她一大把年纪,有心脏病、糖尿病,谁要是碰了她,说不定就脑溢血、中风……这话听起来挺吓人的,所以我们谁也不敢动她。”
虎平涛眯起眼睛注视着老妇,冷冷地说:“没看出来啊!你还挺横的。怎么,你以为这是你自个儿家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杨铁军坦言:“那天我回来的晚,员工把这事儿跟我一说,我也发火了。第二天我留在店里没走,等到中午,她又来了。我上去告诉她,这里不欢迎你,以后不要来了。可她一屁股直接坐在店门口,嚷嚷着我这里是黑店,让来来往往的客人都别进来。”
虎平涛越发觉得意外:“还有这种事?你当时报警了吗?”
“报了,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杨铁军道:“当时出警的是个年轻人,姓谭。”
“谭涛?”虎平涛问。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杨铁军回答:“我也没在意。当时警察来了,做了笔录,把她劝走,可第二天她又来了。”
虎平涛皱起眉头道:“那你可以继续报警啊!遇到这种事情,我们警察都会管,而且无论打多少次报警电话,我们都会受理。”
杨铁军搓着手,脸色有些犯难:“倒不是说报警麻烦,而是……而是……嗨,我这人不太会说话,您看看监控就明白了。”
说着,他拿出手机,点开屏幕,递给虎平涛:“这是当天录下来的,我传了一份视频在手机上。”
监控画面上的房间就是这里,恰好就在虎平涛此刻站立的位置。家具店里的大部分面积被各种床铺占据,中间过道上密密麻麻挤着几十个人。半数以上都是老头老太太,另一边是虎平涛见过的女经理,她带着三名保安,还有几个身穿制服的店员,与这帮老人对峙。
为首者正是陈云霞。
杨铁军解释:“我报警的第二天,她带着一大帮人来了。没说要找我的麻烦,只是像普通客人那样在店里到处走,要么找地方坐着,要么躺床上。就这样从中午一直待到下午。”
虎平涛问:“她们故意干扰你做生意?”
杨铁军点点头:“她们各自守着一个位置,只要来了客人,她们就在旁边说瞎话。什么这里的家具质量不好,木头都是虫蛀的,黑心棉,油漆里面甲醛含量超标能毒死人……总之什么难听就说什么。”
虎平涛紧皱眉头:“你当时报警了吗?”
杨铁军摇摇头,叹道:“我没敢报啊!”
说着,他指着拿在虎平涛手上的手机:“您看这儿,这是下午四点左右拍的。当时这伙人已经跟我们的店员闹起来。他们口口声声说我们搞区别对待,歧视老年人,不让他们进来休息。既然这样,他们以后就天天来,大清早开门就来,看我们怎么做生意。”
虎平涛神情严肃:“真说这种话了?”
“我还能骗您不成?”杨铁军连声叫屈:“说真的,我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可我拿这帮老家伙还真是没辙。你说报警吧,对这帮人根本没用。我了解过,他们没偷没抢的,警察总不可能为了这事儿抓人。他们也没破坏我店里的东西,就是赖在这儿不走。”
“如果是年轻点儿的,我就直接叫保安把人扔出去。可这帮人上了年纪,我们连碰都不敢碰啊!要是真弄出心脏病脑溢血什么的,那问题就搞大了,没个十几万的根本摆不平。”
虎平涛对此颇为理解:“所以后来你就没有报警,也没有继续撵人?”
杨铁军唉声叹气:“我这当老板的真是很憋屈。我是真不愿意惹事儿,我也很怕有事情找上我。仔细想想,不就是个老太婆在店里睡会儿觉,蹭个空调嘛,那就让她蹭吧!”
虎平涛有些奇怪:“既然你选择忍让,为什么今天又要报警?”
“今天实在是没办法。”杨铁军解释:“现在不是省城正在“创文”嘛,上个星期街道办就派人过来发通知,让我们搞好卫生,注意一下门店形象,配合创文工作。这是好事儿,我也愿意。”
“前几天忙着进货,卫生工作只好往后推,直到今天。”
“其实我这店里搞卫生很简单,就是拖个地,用抹布擦一下。我让工人趁着早上人少,就把清洁做了。”
“中午她又来了,往床上一躺就开始打呼噜。我也懒得管,由她去吧!”
“十二点多的时候,社区那边打来电话,说是区上领导要来这片上检查,让我注意点儿,别出什么岔子。”
“这种检查以前就有过,不是很正式,就是领导沿着马路走走,看看,随便指点一下就过去了。可说不定他会来店里,如果看见这老太婆躺在床上打呼噜,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思前想后,决定撵人。”
“既然不能拉也不能碰,就只能想法子让她自己走。”
虎平涛这下彻底明白了:“所以你就关了空调制冷,打开制热?”
杨铁军点头道:“她之所以每天来我店里睡觉,赖着不走,就是因为我这儿有空调,躺着舒服。既然这样,我就反过来开制热,直接调到三十度。只要她觉得热了,睡不住,肯定得走啊!”
虎平涛心中有些好笑,却没有在脸上流露出来:“后来呢?”
“后来她热醒了,就开始骂人。”杨铁军长长呼了口气,抬手指着陈云霞:“老太太,不是我说你,你实在太过分了。你每天来我店里就这么躺着,耽误多少生意我也不说了。今年我先是让人劝你,说上面有领导来检查,你离开一下,明天再来。可是你压根儿不理,我才让人把空调转成制热。”
“你这是故意想要我死呢?”陈云霞根本不听解释,她自有一番道理:“这么热的天,你还把空调制热开到三十度,你安的什么心?”
杨铁军反问:“那你又安的什么心?我这店是你家里,想来就来,想睡就睡?”
“老娘我愿意!”陈云霞破口大骂,满头银发乱颤,脸上的皱纹因为怒意受到挤压,特别明显。
虎平涛走上前,劝道:“行了,你上了年纪,别那么大的火。这样吧,你家里电话多少?我打电话叫人来接你。”
“我不走!”陈云霞怒视着虎平涛:“你跟他是一伙儿,警匪一家,你们明摆着……”
“说话客气点儿!”虎平涛也怒了,他打断陈云霞,厉声喝道:“什么叫警匪一家?有本事你再说一遍,我现在就把你抓起来。”
这是他心中的大忌。警察就是警察,土匪就是土匪,两者之间毫无可比性,更不能混为一谈。别说是陈云霞这个普通人,就算是地位、身份再高的人,虎平涛一样不会给对方好脸色。
陈云霞被吓住了,随即反应过来,她蛮横惯了,冲着虎平涛撒野,大喊大叫:“你敢!我今年七十五岁,你抓我试试?”
“我没犯法。”
“你为什么帮着他撵我?这不是土匪是什么?”
虎平涛没在说话,反手将笔录本递给龙旭,从后腰上摘下手铐,直接将陈云霞的双手铐住。
“我现在很严肃地告诉你:你的行为已经扰乱了公共秩序。你别跟我倚老卖老,不管多大年龄,在国家法律面前统统没用。就凭你刚才说的这些,我可以把你抓起来,处以五日以上,十日以下的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