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士尧从浑身疲惫中,条件反射似地坐起来,他已经快记不清这一刻是第多少回睡眠不足了,而这次意外惊醒的睡眠不足,完全是因为心里压着一件事——说好要备三天的菜,如今只剩下这一日中午韩道济会派人送来的牛奶。
他没有熟读大明律的心情和机会,只是直觉上觉得,如果无法将头三天郑皇贵妃的餐食照顾好,也算是忤逆来自皇帝的旨意,这是不是也算得上,怎么说来着,“欺君之罪”?
伊士尧直觉得背上刺挠,从躺下的姿态慢慢坐起,在床沿上发愣。
不到一刻钟后,他站在何汀房前的石板地上来回踱步,想再碰碰运气。
眼看着头顶上方的天色越来越亮,心想这样下去必然不行,只好跑去何家后门家丁住着的院子,从何一房里把他叫起来。
“少爷,您这一天比一天起得早啊……”何一这时抻了抻手,伸了个懒腰。
昨天喝得微醺,把何汀、何贵送到到何家,倒头就睡,也算睡了个满足的。
“拉我去趟南市,还得备些材料。”伊士尧心里着急,完全不搭何一的话茬儿。
何一听到南市,瞬间连最后一丝起床的懒劲儿都没了,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又以为何贵是在开玩笑,笑着说,“您这一大早,怕不是想跟那些肉菜贩子一起用一顿早膳?那您可不定赶得上他们,苦命人挣的都是辛劳钱,这时怕是收完货,都在城郊往南市赶呢。”
“胡说,我又不是从未去过南市,这时就算去收货,摊子上也定有东西在卖,带我去便是了。你推三阻四,是不是这会儿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伊士尧见他仍没有动静,准备拿出少爷的架势压一压何一。
“小的哪敢有这意思,而是小的想,您此刻去了南市,来回得一个半时辰,不知动身去行宫定的是何时?”
睡足的就是比缺觉的反应快,伊士尧后知后觉才想到这个问题,礼部郎中约的就是清早来接,这一时伊士尧还不能轻易往外走动。
天从透黑的蓝色慢慢泛白,柴房外后厨传来准备早膳的动静,伊士尧听到锅碗瓢盆的声音,突然有了灵感:后厨中若有三日的备菜,就这么带去先简单应付一下也是个好办法。
他把何一留在原地,小跑进后厨。
厨子和老妈子们对前不久何贵少爷在后厨制作和分享怯凉乳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见他走进来,迎上来嘘寒问暖。
伊士尧没有时间寒暄,直接走入背阳面的库房,开始凭记忆寻找和食谱上对应的食材。
嘴里念着“鹤鸣糟鹅、醉仙蹄髈、烧香菇、炙泥鳅……”一通搜寻下来,能对上的材料确实有,但无论是品类、还是数量都对不上。
他懊恼地叹出一口气,嗓子里发出烦躁的声音,也不理会众人的关切,直直地冲向何汀房前。
虽然心中有很多不满,但短短一段时间内再次走到同一扇门前,伊士尧还是选择平静下来,敲了敲门,听到房里有动静,又敲了敲。
“是谁?”何汀头一晚回到房里,也是一夜都没怎么合眼,辗转反侧并非因为对伊士尧发了火而感到愧疚,更多的还是感觉到一种微妙的、被背叛的感觉。
就好像一位相识已久的好友在最关键的抉择时刻,默不作声地转投向另一个阵营。
婢女站起身准备去门前问话,何汀举起手,示意让她待在原处。
“是我,汀大姐。”伊士尧立在门口,第三次敲门。
“我还未起身,有何事在门前说吧。”何汀本不想搭理,但这时正值清晨,不能假装不在房里,只能开口应付。
听到与平时何汀完全不同的语气,伊士尧无奈地向门前再迈了小半步,几乎就要顶在门上,“汀大姐,还是为预备材料的事。”
见屋里没有反应,他只能自己接着往下说,“郑皇贵妃那事是我不对,我应该更早些把实情告诉您,可如今距午间不足两个时辰,若无准备午膳的材料,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去做了。”
“汀大姐,若心里还有不快,再骂我几句也可以,但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发……难道之后也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了?”
伊士尧迟迟没有收到何汀的回复,抬手还想再敲门,想了想又把手垂下。
何汀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不到除了责怪之外的话,还有什么可说的。
听着屋外熟悉的声音,她想起何贵。虽然对自己冷漠又不甚言语,但至少从行动上——无论是瞒着全家人进光禄寺,还是结识皇长子,那个已经不知去往何处的何贵都比现在的伊士尧要显得“正确”得多。
何汀紧紧地捂住脸,静静地等着伊士尧说累了之后离开。
外面变得安静,她以为伊士尧已经离开了,吁了口气,叫来婢女,准备起身洗漱。
已经站起来的婢女穿好衣服,走到门前,门上的薄纱透出何贵的人影。
婢女“啊”的一声,吓了一跳,把何汀也惊地站起来,连问什么事。
她拿过一披披风,裹在身上,围住脖子,往婢女的方向去,看到她眼里同样的场景,往外问到,“你怎仍立在我门前?”
伊士尧总算等到何汀的回复,贴着门说,“汀大姐,礼部约莫半个时辰就要把我接去行宫了,若午膳没有材料,我去与不去,有何相干?她郑皇贵妃没了我,依然能吃上饭,可我必然会被逐出尚膳监,如此就无法信守与何宁老爷、熙瑶还有禾丫头的承诺了……”
何汀默不作声,听到最后一句才发问,“与他三人有何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老爷带着我往梁秀殳那儿去,就为让我在宫中便于照顾何禾;熙瑶也特别托我在行宫多留意何禾,如果这时因随行御厨的事出了岔子,行宫自不必说,宫里也去不了,还谈何承诺?”
伊士尧一番话把何汀架到一个有些尴尬的位置——对伊士尧准备食材的事出尔反尔,又不为何家全面考虑。
“一日。”何汀思来想去,回答了两个字。
“什么一日?”伊士尧的耳朵和脸,几乎都要贴在门框上。
“桂禾汀楼为你备一日的食材,全当我答应你,却因故出尔反尔之代价。”何汀语气坚决,似乎不容商量和辩驳。
伊士尧在门外欲言又止,心想再继续争取,也未必能成,动作非常轻地用手捶了捶门,“就如此吧,多谢汀大姐。”
才一个转身,何宁与苏氏房里就传来早起的动静,伊士尧心想还在这里纠缠的话,自己的身份不一定能瞒得住,晃了晃头,转身回房给后两日的材料想辙去了。
何宁与苏氏的房离得远,但能听到何汀的房前一直有人对话,一时又还未起身收拾,对屋外的人声,只好作罢。
这时正好洗漱着装完毕,苏氏问前来端水倒茶的婢女方才是何事,婢女回好似是少爷问大小姐要什么东西,也未曾听清。
两人听是姊弟俩之间的事,就不再细问,稍稍喝了两口焦茶,静等用早饭。
被何贵一早闹醒的何一早早地站在何家大门口,指挥家丁把门前打扫起来,灰斗未满一半,就见到远处一架马车扬起尘土驶过来,缓缓地停在何家门前。
何一仔细打量着车的装饰,比路上跑着的那些达官贵人家的,还要华丽许多。展开笑脸,走下台阶,迎了上去。
“这般清晨,敢问车内尊上光临何家,有何要事?”何一拱起手,低下腰,向车里的人问到。
“有劳,前来接尊家何贵御厨一同前往东郊行宫。”车里的人拉开帘子,虽无高门大户之相,袭着的一身银钑花青袍在晨光中也属实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