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启心中惊疑,这种忧虑疑惑,却又无法找到具体症结的感觉如鲠在喉,十分让人泛堵,虽然脸上并不表现出来,但声音到底是沉下去了:“你现在这副模样,还想合作什么?”
白亦陵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镣铐,微微一笑:“身份不是我的筹码,是指挥使还是阶下囚,也不会影响我要做的事。我现在可以给王爷提供两个讯息,一、陛下已经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二、我现在威吓住了戴沥,逼迫他带我入宫面圣。”
陆启倏然心惊。
他明白白亦陵的话代表着什么,将声音压得几近于无:“你的意识是,有人控制了皇上,想谋朝篡位?”
这句话一出,两人的心中都有一种荒谬感。一天十二个时辰被别人怀疑要造反,自己也真的很想造反的临漳王,竟然会有朝一日震惊地听说有其他人抢在他面前当了反贼,这件事也真是有点可笑了。
白亦陵说:“是。”
陆启沉吟了片刻,两个人都是聪明人,他用不着问白亦陵怎么敢将这个消息告诉自己。
现在他手上的部分兵权已经分给了陆屿,最大的依仗幽州王就算在这个时候挥师赶往京都,也绝对不可能比陆屿和镇国公回撤的速度快,既然整件事都不是陆启设计的,那么这回他就不可能趁机再做什么。
于是陆启没有想太久,干脆地说:“你想让我怎么样?”
白亦陵道:“先进宫了解一下高归烈的情况。如果宫中情况有变,那么背后的主使者一定不会容许我父母和淮王殿下轻易进城,还请王爷接应。”
说白了还是让他帮陆屿,陆启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眼看着不远处的戴沥神色焦灼,欲言又止,也实在不是耽搁的时候,他的脸色虽然难看,还是没多说,应了一声好。
他态度不错,白亦陵也不介意说句好话:“王爷办事还是这样干脆,让人痛快。”
他这句话又勾起了两人过往共事时的回忆,陆启道:“也就你一个人能指使的动本王了,不过是仗着本王喜欢你。”
白亦陵哈哈一笑,拍了拍陆启的肩膀,说道:“可别这样讲,你愿意与我合作,是因为这事成不了咱们一起完蛋,是为了你自己,跟我没关系。王爷往我脸上贴金,我会受不了的。”
他收回手,招呼了戴沥一声,就要离开,语气中几分揶揄几分认真:“总之,话我就说这些,事情你爱干不干,自己掂量吧。”
戴沥不小心听见了白亦陵这最后一句话,没想到他冲着自己耍狠不说,面对陆启的时候也这样大胆,吓得脚步一绊,生怕陆启发怒,冲过来将人揪住,那他们就又走不了了。
但陆启却没再说什么,只是站在原地目送白亦陵的背影离去,目极处是残荷微雨。
心中有隐约的恍惚,忽然想起,年少时有多少次,也是这样将他派出去。不过当时尚有归期,如今种种,却只剩前尘一梦。
白亦陵抽空回了下头,只见陆启还站在原地望着自己的方向,这样远远看来,他的身影显得那样萧瑟,那样凄凉,仿佛全身上下都笼着一层淡淡的黑气。
他很满意,系统出品的纯怨气效果还是挺好的。
只不过就算没有出事,此时的议事殿之内,也已经乱成了一团。
虽然刚刚从昏迷当中醒来,此时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气色倒还算不错,只是下面的一干臣子们却都在议论纷纷,中心内容正是关于刚刚传来的战报。
这也算是近日以来一个难得的好消息,淮王和镇国公成功突围,并联合幽州王逼退赫赫追兵,放火烧了两国交界之处的草场。
最后一招才是最狠的,此刻正是秋叶干燥枯黄之际,又刮西风,大火一起就再难熄灭,一路借着风势席卷了整片草原,赫赫的将士们为了躲避火焰,不得不反向朝着晋国军队一头奔来,正好被陆屿他们来了个围炉,元气大伤,重创败退。
镇国公等人率领着军队暂时驻扎下来,处理后面的一系列事宜,淮王则带着他封地的士兵先一步折返京都。但因为日前皇上病重,城门已关,军队却被堵在了外面。
“陛下,赫赫大皇子之死及赫赫的突然进宫都十分蹊跷,目前流言纷乱,人心惶惶,想必其他各位同僚亦是有所体会。”
九门提督郑皓报告了这个消息之后,率先向皇上建言道:“臣并非对淮王有所怀疑,但凡事谨慎总没有错处,城门不能轻易打开。臣以为应令淮王将兵马留在城外,独自入宫觐见。”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乍一听起来丝毫要求也并不过分。但是在场的都是在官场上浸淫多年的人精,又如何听不出来他这个主意当中暗藏的玄机?
郑皓的观点是,淮王如果没有不臣之心,独自进宫也不是什么为难的要求,所以为了防止不必要的危险发生,只让他一个人进城的要求并不过分。但是从淮王的角度想,并不是这样。
明明是打了胜仗凯旋而归,他又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无缘无故的就被要求不能领着手下的人进去,只怕是个人就会多心,淮王怎么可能同意?结果照郑皓的说法,不同意,就是他要造反。
这番话说出来之后,其他的大臣们立刻就都乱了。不知是有意无意,这一次的召见当中各位亲王都没有在场,而他们应该如何表态,也是个问题。
聂太师首先不赞同道:“郑都督此言差矣,淮王此行凶险,却能够反败为胜,击败赫赫,这是莫大的功劳,将士们九死一生回来,你却要将人拒之门外,因为一点流言生出猜忌之心,岂不是寒了大家的心么?”
此言一出,他对面的李丞相也道:“多此一举,恐怕只会给陛下与淮王父子之情造成嫌隙,这个做法不妥当。”
有反对者自然也有支持者,刘将军却道:“感情上的疏远,言语沟通就可以挽回,但大军入城不是小事,万一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谁来负责?陛下,淮王手下军队万万不能进城啊!”
“好了。”大臣们一番唇枪舌剑之后,皇上终于开口,他一向偏爱淮王,论理说如果对郑皓的话不满,从一开始就会驳斥了,但是这么久都没有说话,预兆已经不好。
聂太师的心微微一提,他极力主场陆屿带兵进城,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只是不好出口,正犹豫之间,皇上已经一锤定音:“诸位爱卿的意见朕已经知道了。传旨令淮王将兵马留在城外,自己卸剑入宫,先来见朕罢。等朕与他商谈完毕,自有定夺。”
聂太师皱眉,与李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淮王的性情高傲,又向来受宠,皇上这旨意当中连一句安抚嘉奖之言都没有,以当前的形势,就算淮王不会心生不满,怕是也不会贸然入宫。
顾不得想皇上为什么会忽然态度大变,聂太师大声道:“陛下,万万不可!”
传旨的太监已经快要踏出大殿了,皇上淡淡地说:“聂爱卿,朕旨意已下,你却还要纠缠不休,是何道理?”
“因为此刻朝中有人包藏祸心,搅弄风云,危及社稷江山。若是淮王领兵进城,还能为陛下增添一重保障。若是仅凭流言就要心生猜忌,只怕正合乱臣贼子的心意了!”
伴随着这句回答,众人纷纷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白亦陵正从议事殿门外走进来,说完话之后,他不紧不慢地跪地行礼:“罪臣白亦陵见过陛下。”
郑皓一怔,而后脸色顿变,呵斥道:“你乃戴罪之身,谁许你上殿的?”
他旁边的大臣咳嗽了一声,小声说道:“郑都督,方才大理寺上报,要将白大人押来面君,皇上已经准了,他一直在殿外候着。”
如今他们争执的原因都是关于淮王的流言,白亦陵也算当中的关键人物,已经有数位大臣提议要仔细审问他其中内情,因此才允许他上殿,却没想到还惹出麻烦来了。
如今人都来了,话也说了,总不能再让他出去,皇上冷冷地说道:“你起来吧。”
白亦陵谢恩起身。
昔日殿上臣,今朝阶下囚,皇上昔日对他极为爱重,如今看到这个人却像是极不耐烦一般,这种态度也代表了他对淮王一派看法的转变。
面对这样的落差,不知道白亦陵心中作何感想,迎着众人的各色目光,面上倒还是一派平静,行礼过后又重复了一遍:“方才贸然闯入,是罪臣冒昧。但淮王忠心耿耿,一片仁孝之心昭然,臣不得不言,请陛下三思。”
郑皓讥讽道:“白大人真是忧国忧民,却不知你以什么身份来向陛下谏言啊?”
他故意羞辱,暗指白亦陵是囚犯的身份,没有资格说话,白亦陵却根本就没有半分尴尬之色,反倒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我现为戴罪之身,但奸佞当道,圣上不查,诸位大人不敢直言,罪臣自当言之。”
语意铿锵,正气浩然。恢弘的大殿当中,皇帝高高上座,群臣分列左右,唯有他身姿笔挺,独自站在中间。原本就不魁梧的身形在这样的衬托之下,显得单薄而又孤单。
但是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郑皓竟然语塞了。
白亦陵的意思是,你说我现在是阶下囚,对。但是在座的胆小不敢说话,皇上昏庸看不清楚真假,你们这些“大人物”都不办事,那就只能我来了。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身份与处境不重要。
殿中一时寂静无声,每个人噤若寒蝉,仿佛连呼吸都不敢粗重。聂太师与盛家是姻亲关系,这时忍不住悄悄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镇国公府这个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小儿子,心脏高高悬起。
在他的印象中,白亦陵的性格刚直不假,但绝对不是个没有头脑的莽撞之人。现在淮王不在,镇国公不在,没有人可以庇护他,他也不会不知道这样犯颜直谏的下场——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
但没人肯做的事,他明白后果,还是义无反顾了。
情况这么混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没有任何的奇迹发生,皇上如意料之中勃然大怒:“白亦陵,你安敢如此无礼!竟然当面指责朕?你别以为跟淮王交好,又是朕的外甥,朕就不会杀你,以你这般狂妄自大,倨傲不敬,便算是立刻拖出去斩了都不为过!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
白亦陵道:“正是陛下给臣的胆量,陛下是圣明之君,臣子才能履行本分尽力劝谏。您一向疼爱淮王,亦应知淮王对您的敬爱效忠之心,父子之情岂能因为区区流言而受到影响!何况如今忧患不存于外而生于内,淮王如孤身入城,一旦京都之中情况生变,敢问陛下将如何自处?”
皇上用力一拍龙案,喝道:“好大的胆子,还不给朕滚下去!”
白亦陵高声道:“陛下!”
皇上大怒:“滚出去!”
君臣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整个大殿之中充满了火/药味,聂太师顾不得其他,快步出列,握住白亦陵的胳膊低声道:“白指挥使,快领旨谢恩啊!”
他也知道一旦皇上的决定送出城外传到淮王的耳朵里,对方无论遵不遵从,事情都会变得不可收拾,但是现在这样的情况,难道还真能由着白亦陵死谏不成?
一旦他也退缩,那道圣旨就真的会传出去了,白亦陵也有点动了真火,脸色很硬,并不打算妥协。可是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骚乱。
这动静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大殿之中的气氛这样紧张,还是让大家分了心,不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外面,想听听一帮人倒是在这皇宫之中大声喧哗什么——不会真像白亦陵说的那样,有人意图谋反作乱吧?
结果这一听却是匪夷所思,因为外面传来的叫喊声竟然是:“救命啊!索命啦!诈尸啦!鬼呀——”
居然敢在皇宫里妖言惑众,听声音还不是一两个人这样喊,这帮人都是怎么想的?疯了吗?
正疑惑间,外面已经有小太监匆匆来报:“陛下,大事不好了,外头、外头闹鬼了!”
刘将军立刻呵斥道:“怎敢在陛下面前如此胡言乱语!”
白亦陵眼睛一眯,隐约猜到了是什么事,故意装作害怕一般,向后退了两步,不动声色地缩短自己与皇上之间的距离。
但因为这时候别人的注意力都在外面的乱子身上,只有他琢磨着一会如何趁乱首先抢到皇上身边,白亦陵忽然发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小太监被刘将军一训,也是战战兢兢,但还是鼓起勇气辩解道:“是真的。方才几位王爷一同到太医院去探视赫赫大皇子的伤势,却正好赶上他伤重不治,没了气息……”
他说到这里又特意强调了一遍:“是真的没气了,好几名太医都确认过了。”
刘将军不耐烦地说:“听见了听见了,重复什么?难道刚才说诈尸了的那个就是他?”
他本来只是随口一说,结果话一出口,就见那个小太监用一种十分难以言喻的眼神望着自己,低声道:“是……是。”
这语气神态,顿时让众人一寒。
小太监道:“几位王爷也是没有想到他那样仓促就没了性命,纷纷过去查看,结果轮到临漳王殿下的时候,尸、尸体忽然一下子坐了起来,而、而且还乱、乱抓人!正乾宫卫尉汪大人也在里面。”
聂太师想起外面的喊叫也毛了,连忙问道:“你亲眼所见?”
小太监害怕道:“听、听说的。”
聂太师:“……”
他很有将对方踹上一脚的冲动,却不知道小太监根本就没听说全,太医院的真实情况远远要比他所讲述的更加凶险万分。
陆启到底精明,并不肯一个人去看望高归烈的情况,又约了几名在宗族中很有地位的老王爷,一行人到了太医院之后,才得知高归烈去世的消息,英王和裴王正在那里商量如何处理。
他们似乎并不想将消息传出,但陆启等人赶的巧,也就成为了首批得知消息的人。
大家互相看看,都感到心头有些沉重。在场的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因为高归烈的死而感到伤心,但这件事的发生无疑会将本来就混乱的局势搅得更加没有头绪。
陆启心事重重,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是想着白亦陵临走之前的那番话,他无意识地走到床前,只见高归烈面色惨白,双眼紧闭,明明是个健壮魁梧的汉子,经过连日来的昏迷和消耗,脸颊都已经瘦的凹陷下去,可想而知,他在死之前也经受了许多痛苦。
但不知道为什么,陆启总觉得他好像动了一下。
他一愣,以为自己刚才心神不属看错了,于是弯下腰仔细打量,裴王陆翰凑到陆启的身边,关切问道:“皇叔,是有什么不对吗?”
几乎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咣当”一声巨响,外面的门被人重重踢开了,紧接着,身穿禁军服色的士兵从外面涌入,手中持着刀剑,几乎是顷刻间,距离门口最近的几名亲王就被人架住了脖子。
“干、干什么?”陆翰惊的向后退了两步,险些一下子栽到身后的尸床上面,“你们要造反吗?”
“九殿下好快的头脑。”正乾宫卫尉汪腾峰从门外走进来,不紧不慢地称赞道,“那么臣答一个‘是’字,你又能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