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汐右手烫伤, 涂了几天药膏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接下来几日,雨依旧还在淅淅沥沥下着。
凉州八年前发过大水,之后几年每到雨季, 也总有城里进水的情况。
这种时候, 各家物资储备就显得格外重要。
不过纪云汐倒是不慌。
她在凉州也有开泰庄, 当初她还未到凉州, 便已让凉州开泰庄的掌柜采买了充足的物资, 将家里的粮仓全部放满。
不仅如此,现下, 开泰庄、布庄及新开的凉州镖局,一切东西也都一应俱全。
手里有粮, 心里不慌。
纪云汐到哪里, 她的库房都一定是满满当当的。
如今,纪云汐的粮仓也就是吴惟安的粮仓。
这日早晨, 他出门前,特地绕家中粮仓逛了一圈。
上好的稻米、面粉里三层外三层地叠满了仓房。
吴惟安心情挺好,撑着把油纸伞步行至府堂, 喊了府衙的庾吏过来。
庾吏恭恭敬敬的:“下官参见大人, 不知大人喊下官何事?”
吴惟安懒懒靠在椅后, 手里拿着杯茶, 问道:“我们凉州的仓房中,粮食米面衣裳棉被这些还有多少?”
可很明显, 庾吏的回复,并不是吴惟安想听见的。
前头他就问过钱经历了, 得知凉州府衙的库银也就一百两出头, 而仓房中的东西少, 那也算情理之中。
说来也实在可悲可叹, 堂堂凉州府衙,也就那么一点库银和物资,和他夫人简直一个天上地下。
就比他好上那么一些。
先头那位知州大人,也真不是个善茬。
明知开年后雨季便要来,但却还是给他留下一个几近亏空的府衙。
庾吏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看上头的知州大人。
这位大人前头的壮举,整个凉州城的人都知晓了。
庾吏最近也是很愁,眼看雨季已到,之后若水真进了凉州城,百姓们受灾,到时粮仓中粮草不够,可是苦了百姓啊。
这位知州大人是个好官,庾吏朝吴惟安直言:“吴大人,如今我们凉州府衙的粮草不足。若之后凉州城遭了灾,怕是撑不了几日。”
吴惟安听出了庾吏的意思。
这位也是话里话外向他拿钱买粮草填粮仓呢。
现下圆管事已不找他要钱了,有缺钱的地方,都直接去找的宝福。
吴惟安原还以为他就此脱离苦海,可现下,多了个庾吏。
但这是凉州城的事,虽他是知州大人,但凉州城不是他的,没有道理让他自己往里头添钱罢?
他不贪点府衙的银钱,就已经很对得起凉州百姓了。
凉州百姓,真得好好谢谢他夫人。
“我知道了。”吴惟安叹口气,“你先下去,让我想想办法。”
……
晚间用膳时,吴惟安闲聊般将这件事说给了纪云汐听。
纪云汐没什么胃口,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饭,闻言问道:“你想了什么办法?”
吴惟安看着她依旧还满着的饭碗,朝她碗里夹了块剁椒鱼头下饭:“我当即就上书一封,向上京城要银钱。”
以前圆管事催他要钱,他上头没人。
可现在,他当然要找皇帝要钱。
纪云汐扫了他一眼,几乎是肯定:“你要不到。”
皇帝恨不得他们在凉州举步维艰,寸步难行,怎么可能会拨银
吴惟安也不是很在意:“无碍,我一连写了几十封,打算隔三差五就往上京城送信催圣上。”
纪云汐略微无语地看着他。
她觉得,他应是先头一直被催债,现下终于有机会催别人,才齐刷刷写了几十封信过过瘾。
她略过这个话题:“可如今迫在眉睫,就算圣上给钱,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凉州。”
吴惟安:“文照磨三人的事,我前头可与你提过?”
纪云汐稍微想了一下:“你说你让雪竹打了他们一顿,让他们把贪银吐出来一事?”
吴惟安点点头,轻笑:“刚刚庾吏催我,我就想到了他们。当初我给了他们三月之期,如今一个月多点。不过只要他们打不过雪竹,几个月不还是我说了算么?”
这三人的贪银加起来,也有几千两。
吴惟安白日特地让雪竹跟着他们回家取银钱,而后让雪竹把银钱给庾吏,去补充粮草。
这事差不多就此揭过。
两人来来回回也聊了一盏茶的功夫,吴惟安朝她的碗看去,她的碗里,下饭的剁椒鱼头和米,依旧没怎么动过。
吴惟安轻叹,想了想,忽而开口问道:“你那日手是如何烫伤的?”
纪云汐正用右手拿着筷子戳碗,闻言手顿了下,抬头朝他看去。
她还以为,他不会问。
纪云汐收回视线:“茶水烫到的。”
“哦。”吴惟安点了下头,“别人给你递茶时,洒到你手上了?”
他问什么,纪云汐回什么,不会不回答,也不会多回答:“不,我自己洒了。”
“为何?”吴惟安垂下眼眸,拿了汤勺舀了碗鸡汤,“对方和你说了什么?夫人应该不是这么不小心的人。”
纪云汐望着那碗放在自己面前的鸡汤,轻轻抿了抿唇:“我爹娘八年前死于凉州水患,你可知?”
闻言,吴惟安稍显讶异。
不是因为岳父岳母八年前死于凉州水患这事,这事他知道。
他甚至还着手让圆管事查过,但什么都没查出来。
他讶异的是,她居然真的说了。
吴惟安点了下头:“有所耳闻。”
“嗯。”纪云汐确实没什么胃口,她索性将筷子放下,望着前方,“我总觉得,爹娘的死不简单。”
吴惟安又点了下头。
他也觉得,有些不简单,很像是有人在其中操控了一切。
八年前,这世间最想岳父岳母死的,除了纪家的仇人,怕也只有不肯给他凉州拨银子的那位了。
纪云汐的爹娘,也不是寻常人物。
当今圣上登帝,和李家与纪家的扶持分不开。
害死纪家爹娘,只余下纪家几个尚小的孩子,纪家也就没什么威胁。
只是可能对方不曾想到,纪家还能有一个纪云汐罢。
纪云汐轻叹:“但是,无论我如何查探,我爹娘似乎真的只是因救人而亡。”
她甚至都已经能肯定凶手是谁,但结果却告诉她,她爹娘不是被人害死的。
也许对方是想害,但应该没有成功,反而是因为意外而死。
这样的结果,总是不免让人怅惘。
就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之上。
吴惟安偏头看着她,想了想,道:“等等罢。
纪云汐:“?”
吴惟安拿起筷子,沉吟道:“那人将我派至凉州,定有他的深意。当身处迷雾找不到出口时,
纪云汐没说话,她默默看着他的筷子,掠过一路上的菜碗,伸到她的碗里,夹走了先头他扔进来的鱼肉。
察觉到她的视线,吴惟安筷子顿了下,问道:“你要吃吗?”
纪云汐摇头:“不。”
于是吴惟安夹了回去,放进了他的嘴里。
纪云汐:“…………”
吴惟安每晚两碗米饭。
他现下已经吃了一碗,碗里干干净净的,一粒米都没。
他看了看她依旧满着的碗,问:“那你的饭,还吃吗?”
纪云汐一张脸面无表情,但这实在太让她开眼角,她眼皮忍不住抽了下。
“不吃我拿走了?”吴惟安道,“这几日我四处走动,才知粮食不易。普通百姓能吃顿饱饭都很不错了,我们也应该勤俭一些,爱护粮食。你昨日也没吃多少……”
纪云汐听不下去了,起身就走。
再坐下去,她怕她会浪费粮食,扣他一头米饭。
吴惟安看着纪云汐的背影轻叹,伸手拿过纪云汐的碗,将她碗里的饭悉数倒到自己的碗里。
纪云汐胃口不佳,这几日她都没怎么吃,晚间也不觉得饿。
可今夜,躺在床上,她觉得她肚子空空荡荡的,像是漏风的茅草屋。
没多久,茅草屋便开始悲鸣。
纪云汐:“…………”
男人一张脸都埋在她脖颈之间,在憋笑。
笑的时候,气息喷洒,弄得纪云汐很烦。
她刚曲起腿,吴惟安便伸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压住她的腿。
五月的天,虽在下雨,但还是有些闷热。
纪云汐换上了柔纱的寝衣,因材质的缘故,裤腿上缩。
她小腿细得很,吴惟安刚巧十指修长,一扣刚好能扣住大半。
一时之间气氛微微变化。
原本幸灾乐祸的笑莫名变了质,吴惟安哑着声,在她耳侧问:“饿了?”
纪云汐:“…………”
“这个点,毒娘子她们应是歇下了。”吴惟安轻声地给她分析,“夫人看似也不会下厨。你说如何是好呢?难道要一直饿到天亮吗?”
纪云汐气笑了:“我喊宝福。”
吴惟安的唇就贴在她耳廓之间:“雨夜将她唤醒,你舍得?”
纪云汐轻颤,一时之间晃了神,没说话。
“我厨艺其实还不错。你想吃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烧。但——”吴惟安呼吸微喘,“你得亲我一下。”
这人向来得寸进尺,而且观察力极其敏锐。
似乎感觉到纪云汐的反应,他更是贴紧了她的耳廓,一点一点试探。
黑夜中,纪云汐眼角微红,下意识身子后仰。
她抓着他的袖子,深深吸了口气,但开口时语气不稳。
但她说:“好啊。”
吴惟安微微一顿。
纪云汐挣扎着翻过身,从背对他变成面向他,平静问:“你要我亲哪里?”
吴惟安抬起上半身,双手撑在身侧,居高临下打量着她。
房内没有开灯,但看久了也能看到朦朦胧胧的影子。
吴惟安对危险的感知一向很敏锐。
他道:“不用,我随口说说的。”
纪云汐冷笑:“是么?”
“嗯。”吴惟安眼观鼻鼻观心,从床上起身,“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说完点上灯就走
纪云汐一直等他离开房间,才松了口气,伸手擦了擦微湿的耳廓。
……
第二日,天难得放晴。
因下雨滞留在凉州的桂大婶一大早便启程回了清河郡。
府衙后院,其他人还在酣睡之时,雪竹也是起了个大早。
因为他听见,外头终于没了雨声。
前头接连几日的雨,让雪竹闷闷不乐了好几日。
下雨天不好打扫,而且再怎么扫,总觉得还是不干净。
旁人从外头进来,总会把雨水也带进来,把地面弄得斑驳不堪。
现下好了,天终于放晴了!
雪竹拿了扫帚拖布,在黎明之时,开始勤勤恳恳打扫卫生。
只是经过厨房间,发现厨房门开着。
以前厨房是毒娘子的地盘,雪竹一向不进去。
可现下,院中不止他们和公子,还多了夫人她们。
故而毒娘子注意了很多,不在厨房乱放毒粉,统一转移到了杂货间。
所以厨房,雪竹也终于能收拾了。
可昨晚他明明是收拾好厨房才睡的,走之前也把门关好了啊。
雪竹摇摇头,不能忍受房门未关,走过去刚想把门给关上,便发现厨房明显被人用过。
一个锅,两个碗,旁边丢着两个空鸡蛋壳,还有烂了的青菜叶。
锅和碗都干干净净的,没有剩下的东西,除了油污。
雪竹盯着看了一会儿,伸手就开始飞快整理了起来,把碗和锅也洗了,放回了原位。
*
接下来一连晴了十几日。
庾吏和钱经历一起,从各处买了不少粮草,这些时日也恰巧都差不多到了,将凉州府衙的仓房塞得满满当当。
这日白天,吴惟安特地去看过,夜间准备就寝之前,他忽而对纪云汐道:“我现下终于明白,为何人人都爱那九五之尊之位了。”
纪云汐抬眸,缓缓看了他一眼:“怎么,你府衙粮仓的东西都到了。”
吴惟安笑了起来:“不愧是我夫人,一猜一个准。”
纪云汐轻嗤了声。
吴惟安感叹:“白日我去看的时候,还挺开心。但转念一想,这凉州仓房的东西再满,也不是我的。可这天下,不都是那人的?”
纪云汐拉开被子躺下,平平淡淡道:“你想篡位?”
在别人看来格外避讳的字眼,但从纪云汐口中出来,却如此稀松平常。
吴惟安哑然失笑:“你不怕隔墙有耳?”
纪云汐:“左边是雪竹,右边是晚香。”
吴惟安轻笑了下:“那倒不会,我对那个位置没有兴趣。”
纪云汐看向他,言语带着点警告:“最好是如此。”
虽说那三位护法,都说吴惟安确实是吴大人的孩子,但谁知道对方有没有篡位的意思。
反正,纪云汐是坚决不想当皇后的。
太不自由了。
那两个位置,看似九五之尊,人人惧之敬之。
但在纪云汐看来,皇帝也好,皇后也罢,基本一辈子都离不开皇宫,和笼中鸟有何不同?
虽说纪云汐不太爱挪地方。
但是自己不想挪,还是不能挪,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自由,便是拥有选择的权利。
纪云汐还不太困,难得有心情多说几句:“在我心目中,太子是最好的人选,你不是。”
他在上京城,虽说是太子一党的人,可他和太子的交集不多。
不过几面之缘,确实也能看出太子若能上位,会是个爱民的君王。
两人又聊了几句,便迷迷糊糊的相拥而眠了。
睡后半个时辰,门外忽而有人匆匆敲门。
先是圆管事的声音:“公子,快醒醒,太子来了!”
而后是晚香的声音:“小姐,太子和七爷来了。”
房内两人,吴惟安最先惊醒。
他睁开双眸,眼里睡意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幽深如潭的光。
纪云汐一时之间还有些迷糊。
她一手撑床,摇晃着起身,吴惟安下意识拉了她一把。
纪云汐渐渐恢复清明:“太子?”
这个消息太过于荒诞,以至于一时之间,纪云汐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也着实出乎吴惟安的意料之外,他望向门外,沉声道:“太子人呢?”
圆管事道:“在偏房里,太子受了伤,雪竹正在帮忙包扎。”
吴惟安和纪云汐对视一眼。
纪云汐下意识问道:“七哥呢?”
晚香道:“七爷也有外伤,不过都是些轻伤。”
纪云汐微微松了口气。
二人没再说什么,各自换了衣服赶去偏房。
太子身上中了箭伤,不过还好,他及时被纪明双拉了一把,没有伤到五脏。
纪明双的伤势比太子要轻,在左边肩膀处被砍了一剑。
太子趴在床上,一旁雪竹坐在那,将点着的烛火来回烤炙剪刀,而后将箭矢旁边一圈的衣服剪了。
雪竹剪得干脆利落,而且不用量,刚好剪成一个完美的圆圈,不曾剪坏一点布料,更是没碰到伤口一星半点儿。
而床旁边的榻上,纪明双正襟危坐。
他拉着自己的衣袖,绷着张脸,脸上都是拒绝:“不用了。”
纪明双看了看雪竹,道:“一会儿等雪竹给殿下处理好后,再帮我顺道处理一下就行。”
纪明焱扒拉着纪明双的衣袖,脸上写满了心疼:“明双啊,你这伤口很深呐!不能拖了,等雪竹给殿下处理完,你这手怕就不能要了!你莫要担心,都交给六哥罢!”
说完后,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纪明双死死抓着衣袖不放:“不是很深,血都不流了。”
吃点纪明焱做的饭菜,那就算了。
可让纪明焱来给他包扎伤口,他的手,才是真的保不住了罢?
刚巧此刻,纪云汐四人走了进来。
纪明双松了口气,当即就让晚香来给他包扎了。
兄弟俩人拉扯的功夫,雪竹已经用帕子抓住箭矢,快准狠地拔了出来,而后第一时间止血,上药,包扎。
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而且做得相当漂亮。
纪云汐多看了几眼。
吴惟安站在她一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微微低头,若有所思。
纪明双的剑伤确实不严重,晚香很快就给他处理好了。
太子如今高烧,昏迷不醒。
但身上的伤被处理得干干净净的,连夜请来的大夫也把过脉,说没什么问题,过一两日等烧退了人睡够了,自然也就醒了。
一屋子的人皆松了口气,关上了房门,离开了偏房。
纪明双住在纪明焱旁边的房间,一行人送他过去。
纪明双状态不太好,一张令上京城无数女子痴迷的脸,此刻都是黑的,下巴胡子更是多日未刮,冒着青茬。
身上的衣袍更是这里破了一道口子,那里裂了一条缝。
雪竹站在后边,上上下下打量着纪明双,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挪开了视线。
纪明双想起这些日子的经历,长叹一口气:“说来话长……”
今年开春,他三妹和吴惟安一行人前往凉州后不久,圣上便派了太子去青州微服私访。
说青州如今鱼龙混杂,圣上不放心别人,只能交给太子。
因是微服私访,故而太子此行秘密进行。连皇后和大哥都不知晓其中真相,只当圣上派太子前往苍山为先皇祈福。
纪明双更是在出发前夕,被圣上召进宫,让他跟着太子一起前往青州。
时间很急,他连回一趟纪家的时间都没有。
可还未到青州地界,他们一行人便遭偷袭。
为了让太子顺利逃生,太子侍卫们以身为饵,拖住敌人,才让纪明双顺利将太子带走,且一路逃到了凉州。
此刻夜色已深,纪明双几日未睡,还受了伤,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纪云汐大概了解了事情经过,也没问细节,便让七哥先回房休息了。
纪明焱担心明双,硬要进去陪护。
自然,被纪明双赶出了房门。
雪竹也远远站在纪明双门外,欲言又止。
这人,不要洗一下吗?
他身上的破衣服,不要处理吗?
就这么,睡下了?
可最终,雪竹还是走了。
纪云汐和吴惟安沉默地走回卧房。
忽而,吴惟安开口:“我教的。”
纪云汐在想太子这事,一时之间云里雾里:“什么?”
吴惟安:“雪竹会包扎,是我亲自教的。”
纪云汐:“……??”
此时难道不该谈论太子遇险一事吗??
吴惟安又道:“雪竹的轻功剑法,也是我教的。”
纪云汐:“……哦。”
吴惟安:“雪竹算是我一手养大的,我当孩子养大的,相当于也是你孩子。”
所以希望他夫人能注意点分寸,不要太关注雪竹,倒是可以多关注他。
当然这话,他没说出口。因为说出口,可能会有无妄之灾。
纪云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