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念躺在微凉的草席上,虽然经过了长途跋涉之后的身体已经非常疲劳,但依然还是难以安然入睡,脑子里仍在不停地思考着自己当下的处境。
舟山岛上的这处营地本身就是为了接收移民而建造,运营多年之后,营地内的各种生活设施也都建设得比较完善,条件的确要比西归浦那种连帐篷都没几顶的临时营地好太多了。
秀念作为基层管理人员,他住的这种四人间当然要比普通移民那种二十人一间的集体宿舍舒适得多,而且在宵禁时间之外,他都可以在营区内自由走动,连伙食也是享受官方人员的待遇——不过这一项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细体验。
今天上午到了营地之后,秀念便在民政官员的指挥之下忙前忙后,给难民们登记资料、分配住处、发放食物、处理杂务,整整忙了一天,屁股都没沾过凳子。期间只是囫囵吃了一点东西补充热量,这一天下来说的话比以前在光明寺一个月念的经还多,直到这个时候喉咙还在隐隐作痛。
不过能够帮助这么多人在一天之内就完成基本的安置工作,秀念心里还是有一种特别的成就感。而且看到舟山本地提供了比较完备的生活条件,难民们的情绪也开始安定下来,海汉愿意花费资源安置他们,这至少说明官方此前的表态是真的,他们可以在海汉治下重新开始生活,甚至有朝一日变成这个强大国度的新国民。
当然了,像秀念这样表现突出的人员,毫无疑问有极大的可能早于其他人获得入籍的机会,甚至日后还能进入到海汉的官僚体系当中。今天在移民营指挥安置工作的几个民政官,据他们的自我介绍,全都是前两三年才入籍的新移民,这些情况不管真假与否,但如此生动事例的确是给了刚刚抵达此处的难民们极大的希望,秀念当然也不例外。
按照宵禁之前民政官向他们宣布的日程安排,从明天开始,就会组织移民们开始学习海汉的移民管理制度和相关的规定。由官方渠道批量引入的移民,都会经历这样的特殊安排,民政机构会从一开始就向他们灌输必要的学识,以便于移民们能够尽快适应海汉的社会环境,接受官府的管理。
海汉社会究竟是什么样,秀念目前对此还所知不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国家对于来自外国的移民并不会太排斥,否则这舟山岛上也不会建有如此规模的移民营地了。这个营地明显并非最近新建,可见海汉国在此之前就有大批引入移民的措施,秀念不禁在想,海汉军如此轻松就从平户藩掳走了数千人,今后会不会把日本当作了劫掠行动的长期对象?
秀念的这个猜测倒也不完全是杞人忧天,事实上在除根行动期间,军中便已经有一些声音认为日本可以作为一个不错的人口来源地——这当然不是指通过正常渠道招募移民。
通过这次的行动,军方已经意识到以海汉的军事实力,完全可以用较低的战损来完成对日本偏远地区的攻击,并且借助战争手段来大量掳回人口。
类似平户藩这样家底丰厚,有着成建制水军和大量**火炮的地方豪强,尚且抵挡不住海汉军发动的攻势,那么由此也大致可以推算出日本其他地区的地方武装不太可能拥有多强的实力,如果采取更有针对性,以掳掠人口为目的的行动方式,不定期地对特点地区实施军事打击,那将会有很大的成功几率。
考虑到对手的实力有限,军方甚至都不用担心这会招致大规模的报复。以日本现有的航海能力,就算是幕府出面,也很难组织起成建制的武装舰队实施跨海作战,更承担不起失败的风险。
海汉目前通过招募方式从国外引入移民的成本已经越来越高,如果能够通过军事手段在短期内获得大量人口,那还真是值得仔细算一算经济账。所以石迪文已经准备在近期写一份专项报告给执委会,详述通过军事手段从日本获取大量人口的可能性。
相较于从大明引入的移民,日本民众虽然语言和文化方面与海汉存在一定的差异,但归化难度也不算太大,当年海汉从安南大批引入战争难民,如今也早就融入了海汉社会当中。当然如果石迪文能够在舟山顺利安置好这一批从平户抢回来的日本民众,那就可以为今后引入日本人口的做法提供更多的参考依据。
对于上层人物的这些考量,见识有限的秀念自然是根本无法想像,他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看待目前所面临的形势。当下自己对海汉的价值就在于可以协助官方管理这些日裔民众,如果今后这些日裔民众逐渐融入海汉社会,那么自己在这个特殊领域的职能也会慢慢被淡化。
从这个角度来说,海汉如果继续对日本使用军事手段掳掠人口,那届时已经拥有了一定工作经验的秀念无疑将会有更多发挥作用的机会。在理想状况下,未来海汉从日本带回的人口越多,他就能从中获得越大的收益。
秀念现在所不太能确定的是,海汉将会如何安置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些日本民众,今后在海汉国是否会因为日裔身份而遇到各种困难。不过他听说其实出征平户的海汉军中就有早年归化的日裔将领,这样想来日裔应该也能有出头的机会。
总之是要先保住目前的差事,才能慢慢计划今后的发展,至于能走到哪一步,大概就只能看命了。秀念终究是抵不过疲倦,慢慢昏睡过去了。
而此时在岛上的一处客栈里,尹长兴正在收拾自己的行李。虽然他是以商人俞成礼的随从身份来到舟山,但却并未跟俞成礼手下的其他人住在一起,而是自己单独开了一间房住下。
这倒不是尹长兴有什么独居的癖好,也不是有意要拿架子摆谱,主要是因为他随身的行李中还带上了之前在西归浦打工获得的积蓄,一笔近百两银子的巨款。带着这么大一笔钱,尹长兴自然不放心与
其他人同居一室,宁可多花几个钱自己开房单独住,这样才能安心。
不过尹长兴白天的时候已经打听过了,港口附近就有可以存钱的官方钱庄,他打算等明天向俞成礼告个假,先把身上这些银子处理了,这样就可以把房间退了省点钱。
尹长兴带上这笔钱的原因是想看看在舟山能不能找到做小买卖的机会,不过他现在暂时还不想脱离俞成礼开始单干。尹长兴并不想用自己的辛苦钱来冒险,他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和熟悉舟山的情况,然后再判断是否有自立门户的机会。
尹长兴在来舟山的途中找机会请教过俞成礼,到了海汉之后有什么适合自己经营的小本买卖,俞成礼也知道自己手下这个朝鲜人有一定的能力,脱身单干只是迟早的事,所以也没有什么保留,将自己所知的一些情况都告知了尹长兴。
但问题是俞成礼也只来过舟山一次,跟海汉打交道的程度有限,对于海汉治下的商业制度也仅仅是一知半解,所以能给尹长兴的建议并不算很明确。
最简单的出路莫过于在舟山这里重操旧业,但要买条船当渔民,或者是给其他人打工,尹长兴恐怕都将心有不甘,这些出路他在西归浦就能干得更好,又何必千里迢迢来舟山做同样的事情。
当然如果他的资本够雄厚,大可多买几条船,或是开个卖海鲜的铺子,从本地雇人给自己打工。不过以他目前的积蓄来说,数目显然还差得比较大,远远不够达到这样的经营规模。
事实上如果他接下来只是继续给俞成礼跑腿打杂,靠着那一点有限的工饷来维持收入,那只怕再用三五年时间都存不够本钱。所以他必须要考虑,怎么样才能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积累更多的资本。
当然如果尹长兴的野心不要那么大,那他现在的本钱倒也够弄个小吃摊或者茶水摊之类的小本生意了。不过即便是这些小买卖,也得在他熟悉本地情况之后才有可能进行操作,眼下还是得先忍耐一些时日。
尹长兴从行李中翻到了一张手抄的《心经》,这是秀念在来舟山途中送给他的一件礼物。不过尹长兴并不识字,所以他只知道这一篇文字是佛经,却并不清楚其内容。
尹长兴这才想起,今天下船之后一直忙着给俞成礼搬运行李和货物,竟然都没来得及跟秀念和尚道别。他知道秀念和尚应该是已经去了岛上的移民营,不过那地方除了官方引入的移民之外,据说只有一些走投无路的人会主动去投靠,而尹长兴认为自己目前还没有必要去选择这条路。在他心目中,“赚钱”的优先度要高于“入籍”,而且他认为等自己有钱之后,再要申请入籍的难度会比现在要小得多,所以不用急着去登记移民身份。
虽然没能好好跟朋友道别让尹长兴觉得有点遗憾,但他倒也很看得开,说不定等过段时间,就会在岛上某个地方再次碰面了。
翌日一早,尹长兴便带上自己的家当,去港口附近找“海汉银行”。他虽然不识字,但昨天已经打听得很清楚,那海汉银行的房顶上竖着显眼的金字招牌,在港区别无二家。
果不其然,尹长兴来到定海港附近,隔着老远便看到一栋三层楼的建筑物顶上竖着几个不知何种材质制成的金色大字,每个字都至少有七尺见方,的确十分显眼。
尹长兴唯恐找错地方,操着半熟的海汉话,向路人打听了一下,确认了这栋建筑便是自己要找的海汉银行。
尹长兴走到银行附近,见这大门外是一块面积颇大的平坦空地,大门左侧有一排拴马桩和饮马的水槽,已经有两辆马车停在那里。另一侧的空地上则是停着几顶软轿和几辆人力车,一群轿夫和车夫正围拢在一起闲聊。
尹长兴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关注,像这种衣着普通的人,不太可能是他们的潜在客户。而尹长兴抱着自己的家当,也不敢在街上逗留太久,见这银行大门开着,便快步走了进去。
尹长兴过去只听说过有“钱庄”这种机构,而且俞成礼也反复跟他提过几次,让他把钱存进官方经营的海汉银行里以策安全。但具体该怎么存钱,尹长兴却是完全不懂。
他走进去东张西望一番,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好在这时候已经有工作人员主动过来问他,他才小心翼翼地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工作人员将尹长兴带到柜台前,给他办理开户手续,顺便也给他解释这存取款的操作要如何进行。
尹长兴其实听不太懂这些制度,他只是想确认,这地方的信用是不是靠得住,否则把银子存放在这里也还是会担心取不出来该如何是好。
“你大可放心,我们这海汉银行实力可比私人钱庄银号强多了,银库就是海汉的国库,你说我大海汉国的国库能差银子吗?莫说你这几十两银子,就算几千几万两,你要取也随时都能取走。”
给他办手续的这名工作人员也看出了尹长兴是第一次接触这种金融业务,当下便拍着胸脯给他承诺银行的可靠性。当然了,在实际运营中真要有人支取万两以上的大数目,那倒也不是随到随取了,得先跟银行预约时间才行,毕竟银行备的现银数目有限,大数目的支取就得从设在岛上军事**内的银库调银子过来了。
不过这工作人员经验丰富,心知对付尹长兴这种顾虑重重的新客户就得下猛药才行。
说话间大堂里又来了一个大客户,让手下把两大箱现银抬到柜台前,让工作人员赶紧出来点算入账。
这个景象终于是让尹长兴下定了决心,将已经在手里焐热的几锭银子递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