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溰的意思是,任何一个统治者如果研究过海汉的战史,大概都会尽量避免与这个强劲的对手开战,特别是这个战场如果位于海上或者沿海地区,那基本上就看不到战胜海汉的希望。
但李溰的想法依然有些片面,即便皇太极研究过海汉战史且有示弱的想法,也还是无法避免海汉介入明、清、朝鲜三国的战事之中,因为这并非皇太极想躲就能躲掉的麻烦,海汉早几年就已经计划好了打击目标,不管皇太极想不想打仗,海汉都会派军队进入辽东,按照自己的步调采取军事行动。
李希到海汉的时间比较长,对海汉的行事风格也更为了解,当下苦笑着压低声音应道:“海汉出兵对付清国,终归还是为了辽东的地盘和人口啊!皇太极怎么想怎么做,其实都很难避免战争的爆发。”
李溰眉毛一挑道:“是这样的吗?那海汉出兵救援我国……”
“世子,海汉出兵救援我国,是两国间的交易而非情谊,他们是为自己利益而战,顺便敲打一下清国,万万不可因此自作多情。”李希看了看周围没人注意到自己这边,又继续说道:“海汉人精于算计,事事都带着目的,世子切莫因为他们与我国定有盟约,便对其无条件信任。共同的利益,远比口头的承诺更可靠!”
李溰想起出国之前父王对自己也说过类似的言论,当下深以为然,连忙谢过李希的提醒。这一路行来他的确对海汉这个国家多了不少好感和敬畏,几乎忘记了两国关系的本质,李希的提醒倒是十分及时。要是对这个强大的国家全无提防,那日后吃亏的只能是朝鲜国了。
李溰想起早前在海汉时报上看到关于朝鲜战事的报道,官方的确只字未提朝鲜掏军费请海汉出兵一节,而是将海汉的行动定性为“拯救盟国于水火之中”,似乎完全是情谊使然才会出兵援朝,但他所知的事实显然与此有所差异,海汉对自家行动的描述明显带有美化的成分。
交易还是情谊,李溰觉得还是前者的比例居多,情谊不是完全没有,但绝对难以在其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如果没有交易的内容,那海汉大概率不会派军队进入朝鲜境内作战。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海汉原本就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不愿下场冒险,如果朝鲜真如历史上那样被清军打到国体崩溃,那多半是等到最后时刻才会派舰队去江华岛把逃难的朝鲜君臣给接出来,养着这个傀儡朝廷来实现间接控制朝鲜国。好在李希的决心下得早,也没有再浪费时间请示国内,自己便在三亚拿了主意向海汉求援,否则就算海汉愿意出兵,也极有可能来不及阻止清军了。
李希虽然感激海汉出兵拯救了自己的国家,但他也很清楚海汉的行动纯粹是受利益驱动,而并不是因为朝鲜这个盟友所面临的危机。两国的关系的确可能会因为这次战事而拉近不少,但也还没有到可以完全信任对方的程度。当然如果李溰在留学期间能够进一步巩固两国之间的关系,那他也是乐见其成。
李溰放下手中的毛笔,手指轻轻敲击桌上的书本,缓缓说道:“依你之见,我国与海汉的共同利益在何处?”
李希应道:“我认为目前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海汉才愿意与我国合作,共同利益其实倒还谈不上,或许过几年国内的那些合作项目经营有了起色,才能有利益可谈吧。”
李希所说听着有些刺耳,但的确也是实情,现阶段朝鲜国能够提供给海汉的资源其实很有限,而海汉最想得到的移民人口,朝鲜又迟迟不肯放开相关的约束。虽然朝鲜给了海汉一大块地皮用作建设军事基地,但海汉军方却一直认为大同江基地的环境并不是特别理想,在当地修建军港实属无奈之举。
如果不是有一大堆已经谈定的产业合作项目,海汉在朝鲜还真没什么直接利益可言。当然再过几年可能形势就不一样了,届时已经有一批接受过海汉培训的文武官员回到朝鲜,海汉也就有了更多的渠道来对朝鲜国施加影响,到时候朝鲜官场上的某一批人与海汉有了共同利益,两国的关系也会随之而发生改变。
但无论是李希还是李溰,以他们的见识眼光,还很难推想出几年之后的形势走向,所以才会在当下对两国关系感到迷茫。他们寄希望于通过留学、产业合作等手段来增强国力,然后再逐步实现与海汉拥有共同利益,就像海汉的其他盟友所做的那样。但作为后来者,在效仿前人成功经验的同时,也不免会面临更高的门槛,因为今时今日的海汉早就今非昔比,要填满海汉的胃口所需付出的代价也比早些年要高得多了。
当晚他们回到朝鲜使馆的时候,再一次接到了海汉外交部送来的行程安排。这次的内容就更为具体了,哪一天到哪一处地点,参观哪些项目,全部有具体的时间安排,而且随行人员的名单也作了更新,这次张千智的名字就已经被列在上面了。
“明早就出发了,海汉人的办事效率的确高啊!”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效率,但李溰还是又一次发出了感慨。能够用不到两天的时间就协调好这么多部门,做出详细的行程安排,这种效率如果是用于行军打仗,也正好契合了海汉军的一贯表现。
“李希,这些参观地点当中,你最想去的是哪一处?”李溰将行程单推到李希面前,想听听他的看法。
李希伸手指向海南岛西岸某处道:“我想去这个石碌矿场看看,听说那地方是海汉治下产量最大的铁矿和铜矿矿区,而且从海边到矿场有好几十里的铁路,可以好好体会一下乘坐火车的感觉。世子有特别关注的目的地吗?”
李溰道:“我对这些地方基本上都一无所知,也谈不上什么关注,不过这海口城听说曾是大明在这个岛的治所,我倒是想看看海汉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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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希道:“说到大明,倒是有件事不得不提,世子是否知道,大明在三亚也是设有使馆,派了官员在此驻留。”
李溰道:“那如果大明使节平日与你碰面,场面岂不是会有些尴尬?”
“所以我们都尽量避免和对方直接碰面。”李希有些无奈地说道:“世子前日到埠,海汉执委会举办的迎接宴会,各国驻三亚使节都出席了,唯独大明那位费大人没有现身,想必也是觉得不太方便。”
李溰冷哼一声道:“有什么不便,无非就是觉得我国投入海汉阵营,不再愿做大明藩属国,让大明觉得颜面无光了呗!大明既然不能为我国提供保护,那奉其为宗主国又有何用?”
李溰这番话要是早一两年说出来,那肯定是大逆不道的言论,不过最近这两年国际形势风云突变,海汉的影响力越发强大,大明对于朝鲜的阵营转换看在眼里却毫无反应,甚至连个责问朝鲜的文书都没有,也足见其不愿为了朝鲜的政治立场而开罪海汉。李溰身为王世子,对三国关系的变化心知肚明,所以才会如此大胆地吐槽大明。
李希道:“世子今后两年要待在三亚留学,还是会有很多与大明使臣碰头的时候,需对此有所准备。”
李溰道:“那难不成还跟以前一样,见了大明的官就跪下称天使不成?岂不是让海汉人看了笑话!”
李希道:“那倒也不必,只需与其他国家的使节一视同仁即可,不用特别应对。”
“如此……倒也不难,我记下了!”李溰一听这还挺简单的,他本来也不想与大明使臣打交道,到时候遇到了就摆张冷漠脸完事。
如今朝鲜从大明已经无法得到什么实际的好处,要说正统,这海汉也同样是汉人执政,而且能力远胜大明,也就是国家小了点,地方偏了点,但谁能保证十年八年之后,海汉人不会把统治区扩大到大陆上呢?到时候谁才是正统,还不是谁拳头硬说了算。反正以李溰的眼光来看,正处于上升期的海汉要远比走下坡路的大明更值得朝鲜支持。
一夜无话,翌日一早,李希便指挥下属将已经收拾好的几大箱行李先搬到院子里,稍后便会有海汉官方派来的马车将其送去码头装船。其实除了一行人的换洗衣物也就没多少其他行李了,世子李溰的物品装了三箱,李希的装了一箱,剩下几名随从的东西更少,合起来装了一箱。再加上一箱杂物,朝鲜团队总共也就六箱行李而已。
当然了,这主要是得益于海汉提供的完备后勤,已经无需他们把锅碗瓢盆甚至是马桶统统带着上路。李溰这次出行,比起从汉城出发时所带的行李少了大概十倍左右。
李溰起床吃早饭的时候,海汉外交部的马车便到了,一辆拉货的马车率先将这些行李和一名使馆小吏送去码头,由这名小吏在现场监督装船。这倒不是怕行李有什么损坏遗失的情况,而是要确认李溰的行李准确无误地送入他所要入住的头等客舱。
虽然海汉高官们因为日程原因无法陪同李溰完成这次的考察行程,但宁崎作为分管外交事务的高官之一,还是抽出时间到胜利港为李溰送行。
“希望世子能在这趟行程中更多地了解到我国的社会状况,同时也找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学习方向。另外世子如果有任何的要求,都可以通过随行的官员向当地官府转达,我们会尽可能地给予满足。”
宁崎说罢叫过随行的几名官员向李溰介绍道:“这是外交部外事司的田征田主任,这次会陪同世子的全部行程,两位多亲近亲近。”
李溰道:“如果我没记错,抵达三亚那天的晚宴上便见过田主任一面了。”
田征拱手道:“世子真是好记性!”
宁崎继续介绍道:“这位是安全部的张千智张科长。”
李溰笑着应道:“我与张科长昨日已经见过了。”
张千智拱了拱手道:“接下来这段时间就得天天见了!”
宁崎倒是不知道这两人昨天在图书馆偶遇,不过当下也不好细问,便继续介绍其他的随行官员。除了外交部和安全部之外,军方、交通、民政、宣传等机构也都派了随行人员。其中自然是军方的人数最多,除了一艘探险级战船的水兵编制之外,另外还有一个排的陆军随行,指挥官则是高配的一名上尉军官,很显然也是为了能够与这个考察团队的级别相称。
李溰与随行的海汉官员们一一见礼之后,便再次谢过宁崎的悉心安排,然后从搭建好的舷梯登上了担任此次运输任务的亚龙号帆船。
这艘船的原型其实是探险级帆船的民用版,然后根据要求又做了诸多舒适性的改进,算是一个加强型号。不过因为这艘船是交通部海运司应执委会要求专门定制,所以目前市面上也就这么一艘,仅供官方重要人物使用。这艘船自去年完成舾装之后,也就只出过不到五次任务,着实算得上是一艘新船。
船体结构上去掉了火炮甲板的部分,将这部分船身空间改建为了一间豪华客舱和八间稍小一些的舱室。这一层甲板的九间客舱都是提供给乘客居住,而船员水手则是住在更下面一层的舱室之中。以舒适度而论,还胜过李溰从朝鲜南下时所乘的那艘高级客船不少。
虽然船是新船,但船上的水手都是训练有素的老海狗,船长也是海南岛本地人,对于环岛的航线和沿途可供停靠的地点都非常熟悉,再加上有一艘军方的战船全程护送,看起来这行程的确很有安全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