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正山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到海湾对面的岸边停了不少大船,只是相隔距离较远,看不清楚那些船的外形。他在杭州城头和舟山定海港都曾见识过海汉舰队的威风,既然这里是海汉海军的大本营,再加之又是海汉国的京畿重地,那驻扎在此的舰队规模也就可想而知了。
郑高又指向南方道:“那边港湾出口处的榆林半岛,山坡上的灰白色建筑可曾看到?那便是扼守胜利港进出航道的炮台了,三亚港那边也有同样的设施。这炮台前前后后修了好几年才完工,上面有多少炮我是不知道,但听所长说,有了这些岸防炮台,就算是跟海汉舰队同等水平的敌军来攻打港口,也得统统折在这地方!”
韩正山看了看远处的榆林半岛,果然能在山林间隐隐看到一些整齐的建筑,不过如果不是郑高指点,他大概不会想到那些建筑竟然是特地修筑在航道旁边的岸防炮台。这胜利港看似把守不严,但实际上是外松内紧,防御手段可着实不弱,甚至比起他以前待的杭州城还要更强一些——若是杭州城外能有类似这样的岸防炮台,又何至于让海汉战船截断钱塘江,并且安然在城外江边扎下了营地。
郑高接着说道:“驻扎在三亚附近的海汉海陆两军,加起来起码有几千之众,想从外面攻入三亚,怕是比登天还难!”
韩正山好奇地问道:“那这里开埠以来,可曾真的遭受过外来攻击?”
郑高想了想才道:“听说首长们刚到此地的时候,曾被明军和倭寇袭击过两次,不过都被首长们轻松击败了。在那之后,就再没出现过外敌入侵的状况。但这防御手段却不可荒废,若是没有军队保护,这地方不知道会召来多少海盗劫掠。”
三亚号称南海第一港,商业贸易规模极大,每天市面上的财富流通量都是天文数字,暗中眼红者不知道有多少,但海汉军在南海是出了名的厉害,想把主意打到这里的人,自然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有多少,是不是真有向海汉挑战的资本。就目前的战绩来看,曾经在南海地区试图挑战海汉地位的尝试统统都已宣告失败,暂时还没有出现真正能威胁到三亚安全的对手。
继续朝着港区方向走了一段,韩正山的眼睛忽然直了,盯着前面海岸停靠的一艘巨大如山的船舶说不出话来。郑高倒是见多了这种反应,几乎每个初次来到胜利港的人见到停靠在田独河口的“新世界号”都会有类似的表现,这么大的一艘船对普通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存在,何况这艘船并不是木头所制,而是通体都由钢铁制成。
新世界号虽然入港之后就基本没有再动过,但其存在的意义却丝毫不亚于本地的另一个精神象征胜利堡,对于穿越者们来说,这艘船是另一个时空的遗迹,而对于普通民众来说,这就是充分体现首长们无所不会、无所不能的具体事例之一。
“这就是首长们当年渡海来这里时所乘坐的船,有了这艘船,才有了你如今所在的三亚,才有了当今的海汉国!”郑高介绍的时候也颇为自豪,毕竟这玩意儿就连大明也造不出来,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世间……竟有如此大船!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虚!”韩正山早就听说过海汉大铁船的传闻,没亲眼见证之前自然是将信将疑,但今天看到这大家伙之后,不可避免地如所有初次见到这艘船的人一样发出了感叹,但他很快也发现了蹊跷之处:“这船若是精铁所制,又是如何浮在水面之上?无帆无桨,又是如何渡海而来?”
郑高解释道:“这个我倒是略知一二,将铜盆置于水上,一样可以浮起,这大铁船据说便是同样的原理,至于如何驱动,其实这船底下有很大的暗桨,发动之时远比风帆船航行更快。”
韩正山听得半信半疑,待要再追问下去,郑高唯恐自己这半罐水的学问被他问到答不上来,赶紧让他收声好好巡逻,韩正山也只能将满脑子的问题先压回去。
韩正山很快就发现,这巡警的差事看着威风,实际上却并不轻松,要管的事情比大明的衙役还多得多,普通的治安纠纷就不说了,这东家丢了猫西家跑了狗也要来向他们求助,甚至那些外国来的商人在本地消费之后结算不清账目,也要找到他们主持公道。很多事情要是放在以前,韩正山估计连个正眼都不会多看,直接便让手下赶人了,但现在却得按照海汉的处理方式,耐着性子去摆平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不过经由这些与民众接触的机会,韩正山也很快了解到海汉社会的基本状况。对于大明而言,海汉只能算是一个“年轻”的小国家,但这个国家的社会制度却是与大明一脉相承,汉人的文化在这里仍然占据统治地位,韩正山在这里很快就找到了熟悉的感觉。但在此基础之上,这里又充斥着多种多样的异域风情,有很多让韩正山感到新鲜的事物存在。
以韩正山的直观认识,这是一个由汉人文明掌权的国家,海汉人也自认是汉人后裔,语言文字都与大明相通,但国民却有三成左右并非汉人,由来自海汉内外的各种族裔组成。不过海汉国的法律对治下民众的区分并没有种族之分,只有国民与非国民的差别,而两者间在社会地位、福利待遇、个人前途等方面都存在着明显的差异,这也是新移民想法设法要通过入伍等途径来快速获得国民资格的主要原因。
不管原本出身是哪一国哪一族,只要获得海汉国民资格之后,在律法上就是平等的,并不会因为族裔归属而得到特别的优待或是遭遇歧视,这一点实现起来虽然困难,但海汉倒是做得不错。韩正山已经从郑高口中知道,那位在培训期间给予自己诸多照顾的年轻高官符力,其出身便是三亚附近的黎族山
寨。
要是放在过去大明统治时期,符力这种人物就算能继承黎峒的一峒之主,官府也顶多就是给个百户或者巡检的虚职,不会真的对其委以重任。而海汉却花费资源将其培养成才,正儿八经地当上了官,这在大明的环境下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
在大明社会地位低下的黎人、苗人等族裔都能在海汉获得上升通道,韩正山对于自己的前景自然也多了一份信心,好歹他在从业经历和专业方面的经验远远超过这些半路出家的同僚,只要接下来吃透海汉的官场规律,假以时日肯定会有出头的机会。
因为途中用了大量时间来处理事务,巡警队一个上午也就走了三个码头,连胜利港港区的一半都没走完。不过中午的伙食不错,虽然吃饭的地方只是码头上的水手食堂,但因为忙了一上午,肚子里早就空荡荡了,韩正山吃起来也就觉得格外可口。相较于当初在苦役营和来南方途中的伙食,韩正山已经觉得这里的待遇没什么好挑剔了。毕竟他现在刚刚开始实习,还没有稳定的收入,暂时也没办法去附近的高档酒楼饭馆享受更高级的美食。
吃过午饭之后,郑高拿起桌上的藤盔,下令出发。下午的巡逻路线是沿着港区海岸线继续向西行进,直至胜利港造船厂折返。
“怎么样?体力还行吧?”郑高倒也没忘记关照一下新人,毕竟这实习生年纪也比较大了,未必能撑得住一整天的巡逻任务。
“属下没有问题。”韩正山倒是回答得很爽快,他在培训基地期间的体能训练可不是白费的,这种步行巡逻虽然很是消耗体力,但刚才吃了个饱,再撑半天倒也没什么问题。而且这种巡察街面的任务,对他来说也是轻车熟路,并不会存在精神紧张而导致体力消耗过大的状况。
在这个下午,韩正山终于碰到了他实习期间的第一起治安案件。两名窃贼从通风口翻进一处仓库中,从里面扒了两箱货出来,他们本想伪装成码头力工,扛着货大摇大摆地离开,却被码头上的工头识破了身份。最后在码头力工和水手们的合力堵截之下,将他们逼进了一间库房里。这个时候郑高所率领的巡警队正好巡逻到此,便顺理成章地接下了这桩差事。
“库房里是放的什么货物?可有易燃之物?”郑高没有急着指挥手下往里冲,而是先守住唯一的出口,然后将守仓库的人叫来,询问里面的货物堆放状况。
韩正山本来还觉得郑高有点大题小作,冲进去将两名窃贼抓了便是,何必还在门口耽搁时间,但接下来所得到的答案却让他明白了按照操作规程办事的重要性。
这处仓库中存放的货物倒也不会易燃易爆,但却仍具有很大的危险性——本月将交付给安南国的一千二百付步兵盔甲和数以百计的盾牌、长枪、腰刀,以及两百支崭新的二八式燧发枪,都存在放在这个仓库中。毫不夸张地说,这里面的武器足以武装起一支千人左右的部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遵循枪弹分离的运输原则,那两百支步枪的配套弹药并没有存放在这里,窃贼就算会使用燧发枪,也没办法用上仓库里的存货。
考虑到进入采光条件不好的仓库会有一定的危险性,郑高还是决定先进行劝降,让码头工头去找了个铁皮喇叭过来,这玩意儿在码头上用来指挥装卸货物,就不需扯着嗓子吼了,倒也算是十分常见的工具。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警察包围,立刻出来投降!”郑高拿到喇叭之后,便站到仓库门口开始对里边喊话。
喊了几遍之后,仓库身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回应声:“去尼玛的,老子刚从苦役营出来,就算死也不会再回那地方去!”
韩正山听得心头一颤,虽然他已经脱离了那个可怕的环境有一个多月,但有时候一闲下来,手臂还是会不自觉地作出敲击石子的动作。仓库里这一声嘶吼,又让他想起了被敲石子这个劳动任务所支配的恐惧,尽管不知道里面的人以前是犯过什么事,但这种对苦役营的感受,他却是完全能够理解的。
郑高铁青着脸将铁皮喇叭塞到了旁边人的手里:“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想回苦役营……那就成全了他们!来人啊,去通知港口步兵队,让他们过来处理!”
虽然港区有派出所这种治安机构,但也有陆军派驻在港区的小股武装部队,以防有特殊状况发生。这可以算是陆军的应急快速反应部队,不过出动的时候不多,一般也只有警察那边处理不下来,或是有高风险任务的时候才会轮到港口步兵队出面。
当然了,轮到步兵队出面的时候,事件的严重程度也会升级了,如果有人试图跟步兵队进行对抗,那么基本就是主动找死了。郑高手头虽然有一把手枪,但其他人手上却只有木制警棍,如果那两名嫌犯在里面用库存的武器武装了自己,冒然进去抓捕他们的风险还是相当大的。
“队长,不如先让属下进去一试?”韩正山看到这样的机会,却是不肯就此放过。他可是在刑侦缉拿一线打拼多年的老江湖,能坐上杭州府捕头的位置也并非侥幸,是实打实凭着自己的功劳升上去的。他以前亲自捕获的各种江洋大盗、绿林飞贼,加起来也有好几十人了,其中会功夫的好手也不少,一样折在他的手下。现在只是抓捕两名穷途末路被堵死在仓库里的窃贼,他自认得手的把握极大,完全可以搏上一搏。
“你能行吗?”郑高带着狐疑的眼光重新打量了一下韩正山,这可是第一天上岗的实习新人,居然有这样的胆量申请出击,着实让他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