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正山看了看手里的锤子,样式、大小、份量都与自己在舟山苦役营中使用过的锤子一模一样,看来也是这个差事标配的制式装备了。自己在舟山敲了一个月的石头,还以为南下之后就脱离苦海了,没想到走了几千里海路之后还是得继续做这枯燥乏味的劳动任务。
抱怨归抱怨,为了自己能吃饱穿暖,为了宝贵的劳动积分,韩正山也只能先选择屈服,老老实实坐到地上开始叮叮当当地敲起来。好在这移民营的劳动强度要比苦役营小了不少,像韩正山这样经过“锤炼”的人倒是觉得还挺轻松的。
按照工头的说法,这是让等候分配期间的移民能有点事情做,移民现在所享受的生活条件可不是白给的,人人都得做事,以劳动来补偿他们所得到的优厚待遇。这样的安排当然也无可厚非,毕竟要养着这么数以千计的移民,每天的吃住花销都是一个巨大的数目,海汉就算有金山银山,也不会奢侈到不求回报地供养他们。
从各地被移民船打包运来这里的人几乎都是跟韩正山一样一贫如洗,当下只能靠着出卖劳动力来维生,对于这样的安排除了无条件的服从之外,很难再生出对抗之心。毕竟现在衣食住行都得仰仗海汉官府提供,寄人篱下也就只能乖乖听话了。
当然在这些移民中也有一些幸运儿,凭借着自己的技能或出身,成为了首批被挑走的人员。这些人基本上都是有一技之长的匠人或手工艺者,哪怕是只会编个簸箕箩筐的入门篾匠,也是优先获得分配的对象。还有一些人原本出身明军,被俘之后便投了海汉,如今也成了海汉军征召入伍的对象。听说只要入伍便可立刻获得海汉国国籍,省去漫长的考察期和申请手续,包括韩正山在内的很多人都不禁心生羡慕。
移民们在此之前已经通过民政干部的宣讲初步了解了海汉国民与非国民的待遇差异,自然也明白想在海汉国长期生活下去,取得国籍就是第一个需要达成的目标。而对于新移民而言,可能要为此花费半年以上的时间,而这些人只要入伍就能入籍,这样的待遇就连韩正山也不禁有一丝参军的心动。在他眼中海汉军罕有敌手,参军入伍似乎也不是风险特别大的行当,而且听说海汉军军饷颇丰,肯定要比自己今后敲石子的收入高得多了。不过没等韩正山想明白其中的利弊得失,便有民政干部传他到营地管理处单独谈话了。
“你来这里之前,是在衙门里当捕快对吧?”坐在韩正山对面藤椅的民政干部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头发剪得极短,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拿着一份文件,老气横秋地对他说道:“登记资料上说你在衙门里干了十几年,这可属实?”
韩正山从杭州到这里,一路走来早就被现实磨平了棱角,心知对方主动问起自己过去的经历出身,这可能会是自己翻身的机会,当下恭恭敬敬地拱手应道:“回禀首长,韩某十七岁便进了钱塘县县衙做事,十九岁就做了捕快,二十三岁那年亲手擒获劫走官银的匪首,被知府大人亲点提拔到了杭州府衙做事,二十七岁便坐上了捕头的位子,迄今破案无算,在杭州也算小有名气。”
“资历倒是不错!”民政干部听得连连点头,倒是并不反感的他自报履历的回答。当下扬了扬手中的文件道:“你的资料,我已经全部过目了,虽然在杭州的时候犯过一些错误,但也算不是什么大问题。你也在苦役营里待过一段时间,对自己过去的错误可有深刻反省?”
韩正山心道这嘴上反省谁还不会,当下连忙应道:“韩某当初对海汉国多有误解,如今已幡然悔悟,深知过去种种不当之处,今后愿尽心竭力,为海汉国效命!”
韩正山虽然不太清楚对方询问自己的目的,但这种阿谀奉上的话,他在衙门里服役多年,运用起来还是十分纯熟。如今再坚持大明国民的立场,对于改善自己的处境已经毫无益处,韩正山考虑实际状况,自然得要抓住机会为自己争取一个出头的机会。
那干部对于韩正山的表态看来也十分满意,当下便又接着说道:“鉴于你以前的工作是当捕快维持地方治安,所以打算将你分配到同样职能的部门,你可有什么想法?”
韩正山听得懵懵懂懂,但也知道对方是在征求自己对工作分配的意见,当下连忙应道:“韩某自当服从首长分配,不敢挑三拣四。”
“既是如此,那你先回去,等分配通知吧!”干部放下茶杯,在资料上写了几笔,然后就打发韩正山走人了。
韩正山走出办公室之后,心中还是有些惴惴不安,毕竟对方并没有向自己承诺什么,但回想刚才这番对话,又似乎看到了一丝曙光。他现在已经知道那身着黑衣黑裤的“警察”便是海汉国的捕快,心中不禁幻想起自己穿上那身行头的模样。
果然在移民营里又敲了两天石头之后,韩正山就被带出了移民营地,前往另一处隶属于司法部的培训中心。不过由于路程较远,韩正山还得与其他几名同样被挑选出来的移民跟随带领他们的警官先乘船到三亚港,然后再登岸去乘坐火车。韩正山不知道什么叫做火车,但既来之则安之,反正跟着去就是了。
众人乘坐的交通艇从鹿回头半岛西侧绕过,进入三亚河与临春河入海口形成的三亚港。到了这里韩正山才明白了为何此地会被称为南海第一港,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同时见到这么多的海船,密密麻麻地分布于港湾之类的各处码头。杭州城外钱塘江上不多见的四百料大福船,在这里却只算是船体个头中等的普通帆船,比其大上一倍的巨大帆船比比皆是,让韩正山看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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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条大河的河岸绵延数里全是码头,所停泊的船只也不知有多少,但这还仅仅只是三亚两处港口之一,据说另个建设时间更早,设施更为完备的胜利港,其港口规模还要在这三亚港之上。以韩正山的见识,暂时想象不出那会是怎样的一番场景了,但单就眼前所见,南海第一港这个称号的确可以说是名不虚传了。
在三亚港登岸之后,韩正山才正式见识到了三亚城区的面貌。这里并没有高大的城墙,宽阔的路面上人流车流熙来攘往,街边店铺鳞次栉比,不像杭州或是其他他到过的城池里那样充斥着臭烘烘的味道。海汉人对卫生状况要求极为严格,不问可知这整洁的街面也是其管束之下的成果了。街上不时会看到穿着绿色马甲的人,拿着簸箕扫帚在不断地清扫过路牲畜的排泄物。
而路上的行人外貌也是五花八门,除了比例居多的汉人之外,也有深目高鼻,须发卷曲的波斯人,金发碧眼的西方番人,肤黑如碳的黑人,剃着古怪月代头的日本浪人,还有身上纹满各式图案的本地黎人。韩正山不知道什么叫做国际化都市,但也能由此看出这三亚的确是有不少国家的商人出入,其在南海的经贸地位也由此可见一斑。
韩正山目不暇接地边走边看,跟随队伍走到了一处外形如同衙门一样的地方,不过那大门上方挂着的牌匾上却是写着“三亚港火车站”几个大字,韩正山猜测此地便是乘坐“火车”的地方了。带队的警官去买了票,然后分发给众人,口中叮嘱道:“待会儿上车的时候,便把这车票交给门口验票的人,莫要拥挤,排队上车。今后你们要乘坐这火车,便都是如此操作。”
韩正山接过车票,见这小纸片上面只印有“单人单次乘坐”的字样,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不过视野范围内却没看到哪里有车,只是在旁边的石子路上有两条看似铁制的轨道铺设在枕木上,向两边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也不知通向何处。而旁边已经有数十人在候车,都站在地面上所划出的黄线之内,看起来倒是秩序井然的样子。
韩正山曾在舟山苦役营里见过类似的轨道,由畜力拖动的板车便是在这种铁制轨道上运输石材和囚犯们敲碎的石子。不过那种轨道可比眼前所见的袖珍多了,韩正山看这轨道几乎有自己小腿一般粗细,不禁感叹海汉修这轨道的投入之大,光这精铁就不知要用去多少。而且这“火车”体积不知有多大,才装得下如此之多的人,亦或是分乘数辆车才行。
韩正山正胡思乱想的时候,远处传来汽笛鸣叫之声,将他从思绪中唤回现实。他侧头去看发声处,只见有冒着白烟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正沿着轨道驶来,老远便能感受到这东西行进时带给地面的振颤感。火车缓缓驶进车站之后,韩正山才将这个大家伙的真身看明白,通体都是黑铁所制,下面有两排硕大的车轮架在轨道上,但前后却并无驮马或其他牲畜拖拽,也不知这么大的铁家伙是如何在轨道上跑起来的。而其后拖着数节连接成一串的车厢,便是乘客们的位置了。
韩正山还没琢磨明白这火车的运行原理,队伍便开始登车了,果然在车门处有一人将他们的车票一一收走。韩正山进车厢寻个位子坐下来,忍不住向带队警官问道:“为何这车钱不由这车夫直接收取,却要多一道手续,印成车票来卖?”
警官应道:“这还不简单,一是避免收钱的人贪污,没票就上不了车,收钱的人必须给票,只要统计卖了多少票就知道收了多少钱。二来是便于统计客流,调整火车班次。第三个原因是缩短上车耗费的时间,你想若是在车门处排队挨个收钱,这得多耽搁多少工夫?”
韩正山一琢磨的确是有道理,这制度倒是考虑极为周全,当下又问道:“那为何这叫做火车?在下观其外面并无牛马拖拽,又是如何做到自动行进?”
警官应道:“这你可考到我了,我也只知道这火车是烧煤的,因而得名火车。至于如何自动行进,那便是首长们才知道的机密了。”
说话间这火车已经吭哧吭哧地重新开动起来,韩正山看着车厢外逐步向后退去的景物,这才确信自己真的是在前行。他虽然完全不懂这东西的运行原理是什么,但却立刻联想到了其可怕的功用——这东西要是用来运送军队,岂不是一日千里?
不过转念一想,他就发现自己遗漏了一个重要的条件,这玩意儿显然只能在铺设的轨道上行进,而这种轨道的修建肯定得需要经年累月的时间才能完成,想靠这个来运输军队去战场怕是不太现实。
想到这里,韩正山的心情又莫名地轻松了少许,觉得这火车虽然运力惊人,但终究还是受限颇多,又要修路又要烧煤,哪怕是富如海汉也不可能将其修到大明境内去。东西是好东西,但用途好像也就这么回事了。
以韩正山的见识,当然不能那么快就明白火车这种交通工具对工业发展和社会变革所具备的重大意义,不过由此所带来的便捷交通是显而易见的,哪怕他是初次乘坐火车,也很快就意识到了这种大众交通工具对于提升民众出行效率的显著作用。
不过韩正山的第一次乘坐体验很快就结束了,不久之后抵达胜利堡车站,带队警官便招呼众人下车,在站台上集合清点人数之后,才带着他们出站,前往车站旁边的警察司报到。
出站之后,韩正山的目光立刻被宽阔的胜利广场和远处的胜利堡所吸引,虽然看起来仅仅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城堡,但看到城头上满是迎风招展的海汉双色旗和外围的护城河,韩正山也能大致猜到这是一处重要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