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府的三名官员失踪,又恰好都是浙江官场上旗帜鲜明的反海汉斗士,明眼人大概都会下意识地将这件事与他们的对手海汉联系到一起。不过对于像宁波知府曲余同这类已经跟海汉有着密切利益关系的官员来说,廖训等人的离奇失踪却未必是坏事,这意味着浙江官场上反对与海汉合作的声音会大为减少,现在与海汉所合作的各种经营项目说不定就能慢慢从地下转为半公开,能从中获得的收益自然也会水涨船高。
钱天敦在舟山已经待了一年,前前后后跟曲余同打交道的次数也不少了,自然知道这只老狐狸的禀性,当下也并不担心宁波官府会突然转变立场跟海汉对着干。
果然何肖接下来便画风一转,问起了生意上的事情:“上月贵方托人送来的鼻烟,曲大人用过之后很是喜欢,此番特地叮嘱在下,要问问能不能多购入一些。”
钱天敦心知曲余同打听这个可不是为了买些鼻烟自用,而是在绕着弯子询问这东西的代理经销权了。鼻烟是海汉近期才开始向浙江市场推出的新货,目前并没有铺开销售,暂时只交给了昌国卫石浦所千户马灵在三门湾地区尝试运作。商务部门考虑到烟草这门生意的市场前景,有意识要将代理权交给有官方背景的人员来运作,所以才会送了样品到曲余同那里请他试用。果然曲余同意识到这东西的妙处,转头便派何肖来商谈代理权了。
不过钱天敦并不是贸易部门的主管,这方面的事情他也不想干涉过多,当下便命人去请了商务部的负责人杨运过来,让他与何肖商谈具体的合作事宜。相较于这种不算太急迫的贸易谈判,钱天敦还是对目前的备战进度更为关切,他将事情交代完之后,便去往军港方向,查看物资人员的准备状况。
海汉在过去的三年中不断地向北方扩张控制区,对于如何在目标地区建设据点已经积累了比较丰富的经验,但此次北上的行动仍然存在着比较大的操作难度,规模庞大的北上舰队对于军方的指挥和协调能力而言,都将会是一次新的考验。
相较于以前进军福建海峡和舟山群岛的时候,这次北上行动的特殊之处就在于有着比较苛刻的时限,海汉军必须要在入冬之前完成据点的基本建设、物资囤积和人员部署,否则冬天一到,渤海海域开始结冰,芝罘岛附近海岸的通航能力也会大为下降,届时人员和物资都将难以进行大量输送。为了确保北上部队能够顺利度过第一个冬天,尽可能减少不可控的变数,国防部所制定的北上计划是要尽量增大首批船队的运力,尽量将建设据点前期所需的物资和人员一步到位投放到当地。
按照海军和交通部海运司联合制定的航行计划,首批出发的船队中有规模超过两支满编舰队的海军舰船,其中包括两艘威严级主力战舰。如果以作战船只总吨位而论,这支特混舰队的规模其实已经超过了当初从福建进军浙江的那支舰队,而且其中还有好几艘已经改装为混合动力推进的探险级战船,在航速和海上机动力方面要强于纯风帆动力的普通战船。
有这种规模的舰队作为武力保障,军方完全有信心应付胶东半岛现存不多的海上武装力量,严格的说甚至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意味。毕竟在此之前的登莱之乱中,驻防登州水城的大明水师已经被完全摧毁,剩下为数不多的水军和作战船只都被叛军裹挟去了辽东,至少在胶东半岛北海岸线上,目前并不存在成建制的大明水师武装船队。
之所以大费周章集结如此规模的舰队北上,国防部可并不是军费预算太多了没地方用,也不单纯是为了耀武扬威震慑大明在胶东半岛的守军,还有另一个主要的目的就是练兵。海汉海军的编制在最近几年中扩张速度极快,近一两年进入海军服役的很多水兵甚至还没有执行过真正的作战任务,临战经验相对比较欠缺。哪怕海汉海军的装备和战术领先于这个时代,但作战经验的缺乏也是不可否认的一块短板,而补齐这块短板的最好办法,就是将舰队多多派往海外执行各种任务。哪怕明知当地并没有太强的武装船队存在,国防部也还是强行祭出了自家的“牛刀”来执行这次任务。
除了演练基本的航海技能和战术之外,国防部和海运司都希望能够通过这种任务来尽快熟悉北方的海况。尽快海汉的资料库中存有这个时代最为详尽的海图,但那也仅仅只是存在于平面上的资料而已,实际的状况只有水手们去到当地之后,才能有切身的感受。
此外海汉军方也亟待通过实地驻防来对目前列装部队的装备、武器、船只进行考验,测试这些在南方制作出来的装备,是否能在北方地区的寒冷冬季环境下保持正常的使用性能。当然了,目前最需接受考验的还是海汉军的士兵,绝大部分都是南方出身的海汉军在山东会表现如何,这是军方高层最为关切的问题之一。如果部队在山东驻防都难以适应,那么国防部可能就得对今后的征兵乃至进军东北的计划作出一定的调整了。
而作为钱天敦个人来说,他最关心的问题还是自己的部下在南方丛林中所操练出来的作战技能,到了北方之后是否还能管用。尽管在特战营调到福建之后,钱天敦就开始有意识地吸纳北方出身的士兵入伍,但到目前为止,特战营的编制中依然是南方出身的兵员占据了绝大多数。虽然特战营已经在浙江驻扎了一年时间,但钱天敦也不能确定自己的部下是否能够适应更北边的环境。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在军需物资方面为自己的部队尽量争取到最好的条件。
部队过冬所需的被服、手套、皮靴、帽子等等,已经都准备了充足的数量,并且是在首批启运的物资当中。在这方面友军的待遇可能就要稍差一些,至少要等到第二趟运送物资的时候
才会轮到他们。王牌部队与普通部队之间的待遇差别,有时候就体现在这些细微之处。
在码头上指挥物资装船的孙长弥老远就看到了钱天敦,朝他挥了挥手示意。钱天敦以同样的方式作为回复,然后快步走了过去。
“孙部长,我要的运兵船到位了没有?”钱天敦一开口便言简意赅地切入了主题。
“喏,三号码头停着那几艘船就是,今天早上刚到的。”孙长弥用手一指西边的码头,向钱天敦说明道:“去年年底才下水的,基于探险级帆船改进的长途客运船,满载排水量六百吨,标配水手船员三十七人,船上额定载员三百二十人,如果把下舱的床位全部取掉,舱位打通,用来运送移民,那还能多装一百人左右。通风系统经过了专门的设计,保证最下面一层舱室也能保持有新鲜的空气流通。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船上满员后活动空间太小,你的士兵基本就只能在床位上躺着不动。”
“有床位躺总比睡甲板好。”钱天敦倒也不是那种吹毛求疵的人,这已经是他在能力范围内为自己属下找到条件最好的运兵船了,其他部队的人员要嘛在战舰上的火炮甲板打地铺,要嘛就只能去挤普通的客货两用帆船,甚至有不少人可能得睡在综合补给船上的煤堆里。。
海运部的这种新型帆船是专门为了长途运送移民而设计的客运帆船,甲板下的船舱全部是排满了三层架子床,虽然没什么活动空间,但至少能让士兵们较为舒适地躺着,在北上的航程中尽可能保持体能。海汉这次虽然也征调了不少民用船只作为运兵船,但其船上的环境条件还是无法与孙长弥提供的这几艘船相提并论。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老哈了。”孙长弥道:“等他的宝贝战马恢复好,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哈鲁恭的骑兵营目前寸功未立,却已经成了这次行动的拖油瓶,但偏偏骑兵营又是此次行动不可获取的一股力量,所以其他部队都得在舟山等着。虽说还不至于因此而让众人对骑兵营生出恶感,但不免会生出一股无奈感。好在这些战马上岸调养数日之后似乎恢复得还不错,应该很快就能达到哈鲁恭的启运要求了。
钱天敦望着码头上停得满满当当的帆船,忽然有感而发道:“这次北上之后,不知道要多久才会再回到南方了。”
孙长弥笑道:“怎么,觉得累了,想退伍转业了?那你这样的人才,各部委可是要抢个头破血流的!”
钱天敦摇摇头道:“我可没这打算,只是觉得穿越之后一直都在外面带兵打仗,还真不太清楚我们这个海汉国目前发展到了什么样的状况。如果能有休假的时间,我倒是很想到处走走,看看海汉国的变化。”
“那你这一走可就很难停下来了。”孙长弥打趣道:“等我们在山东站住脚跟之后,海汉的疆域南北跨度就有将近五千公里了,以这个时代的交通条件,你还没走完一个通程,我们的版图估计又要加大不少。”
海汉北上之后,疆域的北端就将由现在的舟山群岛延伸到胶东半岛的芝罘岛,而南端则是已经开始建设锡矿的南海邦加岛和勿里洞岛。这一南一北相隔如此之远,几乎是相当于两个大明疆域的跨度了,如果不是海汉手里掌握有专递信息的黑科技,也很难维持对这些分散在各地的殖民地进行有效统治。截止目前,海汉内部大概还没有人完成过对国家现有疆域的巡视。
钱天敦道:“其实要快也能快,如果乘坐那两艘双体帆船,一天起码能跑一两百海里,一个月的时间就足够跑完单程了。只是这种行程肯定是走马观花,估计看不到什么深层的东西了。”
“那你想看什么?”孙长弥好奇地问道。
“看一看我为之战斗的这个国家,到底是什么样子。”钱天敦沉声道:“虽然我参加穿越的目的就是想要成为被记入史册的名将,但除此之外也还得找到其他的动力支持我战斗下去,不然迟早有一天会忘记本心,变成为了打仗而打仗,为了杀戮而杀戮的麻木状态。”
“为了解放全人类,这个作为动力怎么样?”孙长弥说完之后,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大笑起来。
他们参加穿越行动的原因和目的各不相同,但穿越之后都是成为了位高权重的人物,如果扪心自问,他们也很难说清现在的心态和奋斗目标跟刚刚来到这个时空时有多大的差异,但的确是有其他一些人选择了更安逸更满足于现状的生活方式,不再为了事业或是海汉这个集体去努力奋斗。假如他们找不到让自己保持进取心的动力,那或许有朝一日也会对自己的事业变得倦怠或者麻木,而这并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对海汉军来说,所有的军事行动都是为国而战,但对钱天敦这样的带兵大将来说,自己的职业生涯应该往哪个方向前进,现阶段的奋斗目标是什么,都是他不得不慎重考虑的问题。毕竟军权在握,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可能都会影响到成百上千人的性命,行错走偏都可能会造成大麻烦。
七月二十二日,哈鲁恭终于在作战准备会上表明态度,认为骑兵营的战马状况已经达到了执行作战任务的水准,可以准备登船开拔了。这对于北上部队来说,基本就是启程之前的最后一个条件了。
在接下来的三天中,大量的生鲜蔬菜、禽畜、淡水,以及储备弹药,源源不断地装上停靠在定海港的众多货船。完成了这批货物装船之后,船队便将从舟山启程北上前往山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