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这稍柔的语气让云黛的眼泪一顿,怯怯抬起眼见他眉宇间的怒气散了,也放松下来。
她吸了吸鼻子,又是惭愧又是惊恐地啜泣,“我、我也没想到会有蛇……我不知道……”
谢伯缙道,“不怪你。”
话音刚落,只听得头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闷雷声。
云黛一愣,一颗泪珠子还悬在睫毛上,呆呆地望着跟前的男人,“……”
她听人说,说假话会被天打雷劈的。所以大哥哥嘴上说着不怪她,其实心里还是怪她的?
谢伯缙显然没意识到女孩的脑回路,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浓眉拧起,“要下雨了。此处离营地还有些距离,咱们得尽快赶回去。”
说罢,他低头盯着云黛苍白的脸,迟疑道,“你可还能自己骑马?”
“可以的。”云黛点点头,可刚迈出一步,腿肚子还是有些发软。
谢伯缙见她身子一晃,下意识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云黛诧异看向他,他眸光深邃,沉声道,“我扶你上马。”
云黛也不逞强由他扶着,嘴上却是在给自己的腿软找补,咕哝着,“是那个蛇太吓人了。还好你的箭法准,不然我差点就交代在这了……说起来,你眼力也很好,那么远都能射中……你又救了我一回,真是多谢你……”
谢伯缙听着她的碎碎念,眉眼间的阴霾渐渐散去。
没想到小哭包不哭后,变成了小唠叨。
他扶着她走到踏云身边,一只手托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扶着她的手,将她扶上马坐好,尚有些不放心,“你自己真的没问题?”
这会儿那种害怕的情绪也平稳许多,云黛重重点头道,“没问题的。”
谢伯缙这才转身上了他的马,与她并肩往回骑。但到底顾忌着她,他的速度不算太快。
雨迟迟没有落下来,天色却很快暗了下来,方才还明亮的林子变得昏暗,萧瑟秋风穿林而过,草木簌簌作响,平白添了几分凄惨荒芜的气氛。
云黛勒紧缰绳骑着马,心头嘀咕着,皇家秋狩不是会提前叫钦天监察看气象的么,怎么今日才狩猎出行第二日就要遇上下雨,这不是给皇帝添堵么?
就在她思忖着钦天监官员会不会被皇帝追责的时候,前头骑马的谢伯缙突然勒住缰绳,骤然停了下来。
云黛愣了一下,也赶紧“吁”了一声勒住踏云,好在踏云机敏,很快就停住步子。
“大哥哥,怎么突然停下了?”云黛不解的回头,却见谢伯缙剑眉紧锁,“唰”得一声抽出长剑。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又听他高喝一声“踏云”。
踏云嘶鸣一声,迅速朝他跑去,几乎是同时,他猛地从胯下那匹马离开,几乎飞跃般跳到了云黛身后。
云黛只觉自己被罩进一个温暖又宽敞的怀抱,鼻尖满是他身上的味道,她的脑子霎时一团浆糊,出什么事了?
耳边忽而拂过一阵温热的气息,男人低沉严肃的嗓音传来,“抱紧踏云,别抬头,别怕。”
“大哥哥?”
云黛眼前蓦得一黑,似是谢伯缙用披风将她整个人罩住。
一时间,她感受不到那萧瑟的秋风,也看不见光线变化,只能感受到男人炽热的胸膛,身下不停跑动的踏云,还有耳边那“咻咻咻”似的冷箭声,以及金属碰撞的铮铮声。
这是有刺客?
云黛一颗心猛地往下沉,慌乱之中只记着谢伯缙的话,她紧紧地抱住踏云,默念着不怕不怕,有大哥哥在。
但脑子里还是忍不住乱想着,谁这么大胆竟在皇家围场里行刺?刺客为何不去行刺皇帝,怎么冲着他们来了?这些刺客到底什么来路?
终于,一阵打斗之后,外头总算响起说话声音——
“谁派你们来的?”这是谢伯缙的声音。
“别问这么多,你只要知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这是一个粗犷沙哑的声音。
这两句话一说完,双方又打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黛忽的听到身后之人发出一声闷哼。
那声音虽然极力克制的,但她还是听到了,她心头一急,“大哥哥,你怎么了?”
一只手掌似安抚般隔着披风按了下她的脑袋,旋即传来谢伯缙磁沉的嗓音,“没事。”
话音刚落又响起一声嘲讽,“没想到谢将军还是位好兄长!你放心,待取了你的性命,我们定会送你们兄妹在黄泉团聚!”
谢伯缙眼底闪过一抹冷戾,看死人般看着最后三个黑衣人,握着剑柄的手指陡然捏紧,手背暴起根根青筋,“我倒要看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
他夹紧马腹,挥着剑就朝那三人冲了过去。
又是一番刀光剑影,天越来越黑了。
“啪嗒”“啪嗒”“啪嗒”声响起——
云黛忽然觉得额头一阵湿润,是下雨了么?
“大哥哥,大哥哥……”她恍然意识到外面的兵戈碰撞声停了下来,这诡异的安静让她心口一窒,她嗓子紧绷着,声线都在颤抖,“你没事吧?”
静默两息,男人略显沙哑的声音传来,“没事了。”
听到这话,云黛总算松了口气,太好了,她就说大哥哥是最厉害的。
男人又道,“坐好了,我带你回去。”
他的手臂扯了下缰绳,踏云开始奔跑起来。
渐渐地,云黛觉得有些不对劲,那只原本圈着她的胳膊好像越来越松,似乎他已经松开了手。
难道大哥哥手臂受了伤?
正当她要掀开蒙在头上的披风时,她的背上忽然一重,男人坚硬的胸膛紧紧地贴着她单薄的背,踏云的步子也慢了下来,仰头嘶叫了两声。
云黛怔忪片刻,心头忽然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她忙将披风掀开,扭头一看,顿时骇了一跳。
只见晦暗不明的光线下,谢伯缙的脸上、脖子上、衣袍上都是血,深秋冰冷的雨水落下,那些血迹混着雨水沿着他高挺的鼻梁一直往下直淌,流过他失了血色的薄唇,线条分明的下颌……
“大哥哥!”云黛失声喊道,眼圈泛红。
这叫声让谢伯缙眼皮动了动,旋即,他勉力撑起眼睛,嘴角扯出一抹弧度来,“哭什么,我还没死……”
云黛也顾不上那么多,将踏云叫停之后,抬手摸上他的脸。
他的脸庞冰冷得很,那由内到外的冰凉显然不是因为这雨,而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你受伤了?你哪里受伤了?”云黛慌张的去检查着他的身体,两只手哆嗦着在他的胸前、胳膊抚过,当摸到后背时,她的手指猛地一颤。
收回手一看,手上一片血迹。
“不行,得先止血,不能再跑了,再跑你撑不住的!”云黛颤抖着,雨水打湿她的眼睛,“大哥哥,你坚持住。”
她从踏云身上跳下去,又踮起脚,努力去扶着谢伯缙。
谢伯缙意识混沌,尽力保持着几分清醒,配合着云黛从马上下来,可他身形太过高大,脚步一时不稳,整个人如座崩塌的玉山般当头朝云黛压去。
云黛本就娇小体弱,这么个高大的男人压过来,她直接被压倒在地,只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
“大哥哥,你再坚持下……”云黛也顾不上背后被石头膈得生疼,咬紧牙关将身上的男人推到一旁,坐起身后,她几乎拿出吃奶的力气将男人扶到一棵稍微能遮雨的大树旁坐下,立刻替他检查着背后的伤口。
不看不知道,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只见他右背上一道长长的剑伤,皮开肉绽,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被雨水给浸泡的,外层都泛着白,隐隐可见到白骨。
“伤成这样你该说一声的。”云黛的泪当即就淌了下来。
谢伯缙后脑勺靠着树,几缕凌乱的黑发湿漉漉地贴着俊美的脸侧,他半阖着眼,低低道,“……得尽快赶回去。”
“就算赶回去,你也要顾着自己的伤啊。这里赶回去还有好一段路,你就不怕赶了回去,你失血过多昏迷么,那可是会死人的!”云黛急急道,她也不知道她哪来的勇气竟敢用这般口吻与他说话,可这时她也顾不上这些。
左右环顾一圈,她心下顿时有了主意,先找了尖利的石头把袍摆划破,用力撕下一大块布条来,又伸手去解他的衣袍。
手刚放上她的衣襟,一只大掌就按住了她的手。
她一抬眼就对上一双黑涔涔的长眸,“你做什么?”
幽黑如墨般,她心口猛地一跳,说话都不利索,“我……我要帮你包扎止血……”
谢伯缙深深地盯着她,仿佛要望进她的灵魂深处一般。
半晌,他的手放了下来,脸偏向一旁,不再阻拦。
云黛脑中回想着谢老夫人的教诲,治病救人是最重要的,其他规矩礼仪在人命面前都可暂放一旁。她深吸一口气,快速的解开谢伯缙的衣袍。
很快,男人结实健壮却又布着大大小小伤疤的胸膛展现在眼前。
第一次看到男子的身体,云黛的第一反应却不是羞赧,而是诧异和心疼。
她没想到他的身上竟有这么多伤,新疤旧痕,这一道那一块。鼻子蓦得一酸,胸口也好似压上一块沉甸甸的巨石,闷得快喘不上气。
这些年他在北庭到底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明明以他的身份,完全可以像谢仲宣谢叔南一样,当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锦衣玉食地过一辈子……
“怎么又哭了?”谢伯缙气息虚弱道。
“没、没哭,是你看错了,是雨水。”云黛擦了把眼睛,低头走到他背后,纸上得来终觉浅,如今亲眼看到这样血肉模糊的伤口,她胃里一阵一阵翻滚着,几乎要吐出来。
强压着心底的害怕,她努力回忆着医术上的止血包扎术给他处理着伤口。
这时,踏云忽然打了个响鼻,走上来拿嘴巴蹭了蹭云黛的胳膊,又叼起一块她撕碎的衣袍带。
云黛一惊,扭头看向踏云,踏云又嘶鸣一声,旋即转身跑走了。
“踏云!”
望着那很快跑没影的马,还有愈发昏暗的天色,云黛的恐慌达到了极点,“大哥哥,怎么办,踏云突然跑了,我们怎么回去呀?”
谢伯缙坐着歇息这么一阵,也渐渐聚了些精神,他道,“踏云有匹忠义好马,它应当是回去搬救兵了。”
云黛猛地响起昨日许灵甫说的那个踏云背着谢伯缙出沙漠的故事,悬起的心重新放了下来,“那真是太好了!那我们就在这等,我的袍服碎片,嘉宁庆宁两位姐姐都认识的,意晴和她兄长也认得的。”
缓了缓心神,她又聚精会神给谢伯缙包扎起伤口。
过了一阵,伤口包好了,雨却还下着。
云黛浑身都湿透了,再看脸色苍白的谢伯缙,她赶紧将那条玄色披风捡回来,用力拧干水后,罩在他的身上替他挡雨。
“踏云很快就会带人来救我们了,我们一定会没事的。大哥哥,你千万不能睡,你要觉得困,你跟我说说话……”
见她自个儿冷得瑟瑟发抖,娇小瘦弱缩成一团,却还撑着手臂替他遮雨,嘴里碎碎念的叫他坚持住。
谢伯缙黑眸闪过一抹暖色,少倾,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云黛惊呼一声,整个人被他拥入了怀中,男人宽阔的身躯将她牢牢地罩住,她丝毫动弹不得般。
“大哥哥?”
“很困,让我靠一下。”
“哦哦,那你靠着,千万别睡着了。”
他整个人压在她背上,她都无法转头看他的表情,纵然这般,她依旧不忘严肃提醒,“真的不能睡,一睡就危险了。”
“知道了,小唠叨。”
“啊?”
“……无事。”
男人低沉的气息拂过耳尖,他低低道,“你继续说,随便说什么都好,不然我真要睡着了。”
“好,我说,我说。”云黛打起精神,努力东拉西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