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国公府住了几日后,尤擅交际的奶娘便将国公府里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厨房送来新做的藕粉桂花糖糕和煮得热热的玫瑰八宝茶,放在次间榻边的小炕几上。
云黛膝上搭着条日暮紫如意纹毯子,坐在榻上慢慢吃着。奶娘就站在身旁,与她说着打听来的各种消息。
比如,晋国公与夫人乔氏俩人鹣鲽情深,后院只有正妻,并无妾侍通房之流。
“说是谢家儿郎娶妻后不纳二色,是条府中不成文的规矩。还说是从百年前长公主嫁来陇西时传下的。长公主是公主之尊,驸马不娶妾倒说得过去。却不知为何往后几代国公,也都从未纳过妾侍,还真是稀罕……”
又比如国公府老夫人崔氏的去向。
“老夫人最是怕冷,年前就被府上的小姑奶奶接去姚州过冬了。晋国公府有两位姑奶奶,大姑奶奶嫁去长安的端王府当了王妃,小姑奶奶则是嫁到姚洲,夫家是云南安抚使。两位姑奶奶便是嫁了人,依旧孺慕着老夫人,每年都争先抢着老夫人去她们那过冬呢。”
云黛听了,不免心生羡慕。既羡慕晋国公府的和乐美满的氛围,又羡慕那些有母亲可以依赖撒娇的孩子。
这边奶娘嘴巴没停过,那边琥珀打帘走了进来,说是庄子里送来不少新鲜的山珍,夫人让她晚上过去吃菌菇奶锅子。
云黛应下,又问,“国公爷和三位哥哥也会来么?”
住了这几日,云黛也弄明白了,在这大宅院里,一家人不是每日都会围坐在一块儿吃饭的。大多数时间三位公子都是在各自院里用膳,但每隔几日,一家人会在归德院一起吃顿饭。
琥珀答道,“是,今日国公爷和三位小爷都会来。”
云黛了然。
待日头西斜,光线转暗,云黛收拾停当,带着琥珀去了归德院。
饭桌上,暖锅子烧得咕噜噜冒泡,山珍鲜美的滋味混合着浓郁的奶香味,给屋子里的温馨气氛更添了一份香甜。
“冬日吃暖锅子最是舒坦,你们都多吃些。”国公爷说着,又吩咐丫鬟去温一壶酒来。
云黛咬了一口吸满汁水的菌菇,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鲜美在舌尖迸开,真真是眉毛都要给鲜掉。
她吃得投入,全然没察觉谢叔南凑到了她身旁,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她。
等她察觉到谢叔南时,还吓了一跳,放下碗,磕磕巴巴唤了声“三哥哥”。
谢叔南“唔”了一下,抬起下巴,“好吃吗?”
云黛想了想,诚实回答,“好吃。”
谢叔南,“哦,那你多吃些。”
云黛,“……”
有些不解,尤其看谢叔南还站在她旁边,似乎还有话说的样子。
她问他,“三哥哥,你还有事吗?”
谢叔南道,“没事啊。”
云黛,“……。”
她正要把筷子拿起来,谢叔南冷不丁又说,“你真想去伯府读书啊?我跟你说,那孟老夫子可凶了,背不书来,会拿这么长的戒尺打你的手掌!”
云黛见他还伸手比了下戒尺的长度,真被吓了一下。不过等缓过神来,她还是坚持道,“我想读书的。”
见谢叔南皱起眉头,她心头打鼓,难道三哥哥嫌她麻烦,不想带她读书?
云黛捏紧筷子,怯怯道,“只要好好背书,夫子他应该不会……不会拿戒尺打人的吧?”
“好好背书?哼,你是不知道那些又臭又长的文章有多难背。”谢叔南撇唇,再看云黛这副求学若渴的样子,只觉得怪没劲儿的。这个新妹妹,怎么跟大哥二哥一样都是爱读书的?
他们俩的对话,桌上的人都听得清楚。
晋国公和乔氏对视一眼,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的摇着头。
二爷谢仲宣则是笑着宽慰云黛,“你别听三郎的胡话,伯府的孟夫子是有大智慧在身的,另两位教授琴棋的女先生人也都谦和友善,你认真学,定然受益匪浅。若是以后有不懂的地方,你来问我,我教你。”
云黛看向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声音也变得软绵绵,“多谢二哥哥。”
谢叔南更不服了,一边坐回他自个儿的位置,一边在心里嘟囔着,读书有什么好的,斗鸡骑马,哪个不比这有趣?等着吧,先让小妹去伯府读了书,他再带她出去玩一趟,两相比较,她肯定就知道玩比读书好多了!
谢伯缙稍稍抬起眼,见身旁的云黛与谢仲宣有说有笑,视线停了停。
须臾,他收回目光,慢悠悠吃着饭食。
这般又过几日,便到了上元节。这日没有宵禁,百姓们能载歌载舞,欢庆至翌日天明。
国公府里的奴仆也都换上簇新衣裳,爱俏的丫鬟们还戴上绢花,廊上檐下换上福字纹的六角灯,下头坠着长长的红色彩珠流苏,喜庆又热闹。
傍晚将至时,谢叔南身旁的长随陈贵跑来清夏轩传话,“云姑娘,我家三爷要与大爷二爷出门逛灯会了,三爷特地派奴才来问您一声,您是否同他们一道去玩?”
云黛将怀中的如意云纹掐丝珐琅手炉抱得更紧了些,眼睫微垂,“不巧我身上有些不适,便不去了。你替我多谢他的好意,让三位哥哥玩得开心些。”
陈贵弯腰,“那云姑娘您多休息,奴才一定把您的话带到。”
一炷香后,二门外。
谢叔南摊手道,“大哥,我早说了她不会来的。她还在热孝期呢,哪有心情出门逛灯会?这一来一回的,白耽误功夫!”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一道威严深重的目光。
谢叔南一抬眼,对上自家大哥冷淡的面容,登时怂了,脖子一缩,连忙拉着谢仲宣往前走,“走走走,二哥,外头怪冷的,赶紧上马车。”
谢仲宣被拽着走,嘴里叹道,“你啊你,难道大哥不知道小妹不会来吗?咱派人去请她,她婉拒不去,和不派人去请,我们自个儿出去玩,这是两码事……”
谢叔南一愣,“有什么区别?反正她都不会来。”
谢仲宣习惯性想用扇柄敲自家弟弟的脑袋,但伸手一掏,今日扇子忘带了,索性用手指敲了下,“请与不请,她的心情是不同的。算了,与你说这些为时过早,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谢叔南翻了个白眼,“你也就比我年长两岁而已。”
谢仲宣,“一日为兄,终身为兄。”
谢伯缙在身后,沉声道,“你们俩到底要不要上马车,不上就让开。”
闻言,沉浸于斗嘴,而挡在马车前的谢二谢三瞬间让开,一左一右,弯腰伸手,语气恭敬,“大哥,您请——”
火树银花不夜天,纵使隔着高高的院墙,依旧能窥见灯市那头燃起的焰火,隐隐约约,姹紫嫣红。
云黛斜靠在雕花窗棂旁,望着沉沉天幕上那一轮明亮的圆月,目光有几分迷离。
去年上元节,她穿着新做的红锦鲤袄子与父兄一起逛灯市,兄长投壶连中了九回,还给她赢了个精致的转鹭灯,上面的图画还会转动,她喜欢极了。
后来他们一道吃了芝麻汤团,玩到累了,她趴在爹爹的背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爹爹还笑她睡得像只小猪。
爹爹的背真的很温暖啊,她趴在上头,睡得很香,像是睡进了月亮里。
灯市如旧,却已不见旧时人。
“姑娘,外头风大,现下时辰也不早了,您还是早些歇着吧。”奶娘拿了件厚实的浅青兰纹外衫给她披上。琥珀是家生子,午后告了假,陪她家里人过元宵去了,是以今晚由奶娘守夜。
云黛的眼眸从那轮明月挪开,低下头,一头长发柔顺垂下,“奶娘,你先去歇息吧,我睡不着,还想再坐会儿。”
奶娘怎看不出小姑娘的心思,伸手抚了抚她削瘦的背脊,声音微哽,“姑娘,别想了,别想了……”
云黛清丽的小脸上挤出一抹笑,“奶娘,我没事的,我再坐会儿也去睡了。”
奶娘心头叹气,也不再多说,默默地退了下去。
云黛抱着腿坐着,灯罩里的暖光静静洒在她的身上,她纤细的睫毛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宛若惆怅又迷惘的蝶,蝶翼轻轻地颤。
也不知呆坐了多久,忽的,寂静的窗外响起“啪嗒”一声响。
云黛一开始还以为是灯花爆了,可等“啪嗒”声再次在窗户响起,她惊愕的望向窗口。
门外又响起两声汪汪的狗叫。
云黛怔忪片刻,伸手打开了窗户,借着朦胧而皎洁的月光,她看到了趴在墙头上的谢叔南。
见她注意到他,谢叔南激动的挥了挥手,然后——“咻”一下坠了下去。
听着墙外低低的闷响,云黛一惊,赶紧从榻上起身,三哥从墙上摔下去了?万一摔坏了,那可糟了!
她拢紧外衫,踏着绣鞋就往外跑。
院内另三个丫鬟都歇下了,外间的奶娘正要歇下,听到动静,惊问道,“姑娘您这是去哪……”
云黛道,“门口有小狗叫,我出去瞧瞧,很快就回来。”
奶娘愣了下,小狗?等回过神来,云黛已经往外去了。
月亮白玉盘般高悬空中,这几日已经没下雪,只檐上和花圃边还残留些积雪,月色一照,莹白灰冷。
云黛有点怕黑,拎着裙摆小心靠近院门,压低声音唤道,“三哥哥,三哥哥,是你吗?”
门外响起谢叔南的声音,“欸,是我,你快出来。”
云黛犹疑片刻,还是推开门。
当看到外头不单单是谢叔南,还有谢仲宣时,云黛愈发诧异,“二哥哥,三哥哥,你们这是?”
谢仲宣微笑,“吓着你了?”
谢叔南则是拍了拍衣袍上的泥土,催道,“别站着了,快过来,有好东西给你看!”
云黛不明就里的跟了上去。
“二哥哥,三哥哥,这是要去哪?”
“快到了。”
说是快到了,的确很快,绕过左边一小段院墙,云黛就被眼前的场景给惊住。
只见墙边那棵光秃秃的玉兰树上挂满了花灯,色彩斑斓,在昏沉的夜色中亮堂堂的,像是一棵发光的树。
而在那树影与灯影交织下,身披银灰色狐裘的清冷少年,手执一盏做工精致的兔子灯,缓缓朝她走来。
云黛失神呢喃,“大哥哥……”
谢伯缙走到她面前,将手中的兔子灯递给她,“逛灯市时买的,你拿着玩罢。”
小兔子扎得胖鼓鼓的,烛芯一照,黄澄澄的,可爱极了。
云黛接过那盏兔子灯,语调都透着欢喜,“多谢大哥哥。”
谢伯缙掀了下唇角,没说话。
谢叔南迫不及待的拉着云黛往树下跑,“这里还有好多灯,你快过来看!我们还买了焰火回来呢,咱们一块儿放!”
“三郎你跑慢些,别带着妹妹摔跤。”谢仲宣叮嘱着,也跟上前去。
站在树底下,云黛才意识到花灯的数量比她站远了看要多得多。一盏盏形状各异的漂亮花灯,看得她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这么多灯,肯定花了不少钱吧。”她仰着脑袋惊叹道。
“几个花灯,不值几个钱。”
谢叔南拿出火石,点着一大把拿在手上玩的小烟火,“唰”的一下,那把焰火就燃了起来。
“快快快,你快拿着玩。”他分了两根给云黛。
“嗯嗯。”云黛赶紧将兔子灯放下,接过焰火,小心翼翼的晃了起来。
谢叔南又塞了几根给谢仲宣和谢伯缙,“大哥,二哥,你们也快拿着,不然焰火要燃尽了。”
谢伯缙本不想接,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他这个年纪还玩未免幼稚。
可看到弟弟妹妹们都玩得开心,他还是接过,象征性的晃了两下,动作生硬又笨拙。
夜色沉如水,树下却灯火辉煌,欢笑不断。兄妹四人玩完小焰火,又点燃了几个摇钱树般的焰火桶,伴随着噼里啪啦的脆响,紫红翠绿的火花四溅,如星如雨,美不胜收。
“那个大焰火是我搬来的,应该我点!”
“你还小,玩火不好,我来点。”
谢叔南和谢仲宣两人为着谁点最大的那个焰火,你追我赶,互不相让。
而谢伯缙看着这“兄友弟恭”的场面,见怪不怪,继续面无表情的晃着手中的小焰火。
最后猜拳,谢叔南获得了点焰火的资格。
他像只骄傲的孔雀,迈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拿香点燃了引线,然后“咻”得小跳一下,捂着耳朵就往回跑。
伴随着“砰砰砰”得响声,硕大的焰火冲上天空,千树万树花瓣绽开,艳丽缤纷——
云黛小脸映得红通通,她捂着耳朵,看了看那绚烂涌动的焰火,再看身旁仰望天际的三位兄长,清澈的眼眸也溢出欢喜与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