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袋中有皇帝给韶骅的折子,并不是走的明面,而像是私下给他的书信,里头写着要韶骅南下慰问拉拢宁波水师,甚至写着要韶骅如何跟宁波水师谈条件,如果宁波水师肯同意,来年由韶骅主持,如何给它们拨款并加大巡航范围。
看来她还真猜对了。
但言昳并不在意这封奏折。
其中还有韶骅的私印……以及一些别的重要的物品。
私印真是个好东西,这年头银行开户都是要看印章的,言昳做的很多事儿,看来可以让韶骅背锅了。
但真正重要的是,言昳其实没想到过会发现跟山家有关的东西。
毕竟山家倒台约莫有五六年了,连名声烂臭人人喊打的时候都过去了。早些年还有些乡镇,曾为山家一脉立像立碑,以纪念山家祖上曾在此地保家卫国。但山家倒台的时候,骂名满天飞,这帮乡民就又砸石像、又泼红漆的做秀。
直到今日,山家的骂名都过气了,作秀都懒得找他们家泄愤了。
韶骅五六年前参与山家一案时,他还是当时大明权相袁阁老的门生之一,他虽是进士,但紫禁城内外多少活进士,他不过也是其中不受重视的一个罢了。
四十二岁,还是袁阁老乌泱泱的门生中,很不起眼的存在。
当时袁阁老想要东士党站稳脚步,要解决两大心头祸患。都是手握重兵却有身处京师、颇有威望的将门世家。
一个是卞家,另一个就是山家。
卞家是陆军将门。言昳上辈子跟老了的卞宏一和他孙子打过不少交道,她管卞家叫山西火力王。全族都是重度火力不足恐惧者,枪要大口径,炮要射程足,人要堆,枪更要堆,他卞家手下每个兵都恨不得自己背三十公斤弹药上战场。别的兵阀阵前十门炮,他就弄三百多门,疯狂烧钱把对方阵地轰成洼地,都恨不得再放把火才能安心。
这个兵阀实力超强却过分谨慎。
卞家的这毛病,似乎跟卞宏一年轻时候率领的陆军跟老毛子打仗的时候,被人用□□队单方面屠杀有关。
而山家是水师将门,则是走精密战术类的。善于以小博大,以长远的投资,为大明水师积蓄力量。
山光远的祖父为先导确立了如今天津卫、宁波、闽州、广州四点连线,并向外扩张的海军基地。山以将军更是曾经通读英法两国军事书籍,是几大船厂的督造之一,也是他亲身参与击退六国联军的西海战役,血染连云港一带,浮尸千里,以血的代价让大明水师彻底在远东站住了脚。自那胜利之后积累的信心与经验,也是后来金陵能击退法国海军的关键。
当时袁阁老想要对付这两家,别人都觉得当时在京师的卞家散漫蠢懒,好对付,上赶着打包票要对付卞家。韶骅却自请缨,说能给山家斩草除根。
没人信。韶骅那时候还只是个极文殿四品官员,想扳倒根正苗红的山家?
那毕竟是言昳很小时候的事情,她也不知道韶骅怎么做到的。甚至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山家倒台是韶骅谋划的。
但她知道,山家确实太正直了,太相信这个世道。
妖魔鬼怪的时代,身正也怕影子斜。
最终山家声名尽毁,查出贪污受贿、欺瞒圣上的证据,甚至传闻山以将军还杀过曾经的同僚。在宣陇皇帝下令抄家时,山家男丁“畏罪潜逃、袭击朝廷命官”,被当场斩杀,且因为山家女眷“自己不小心”,府上燃起了大火。
而另一边,人们眼里散漫的卞宏一却抛下累赘亲戚当诱饵,只带着老婆孩子直接溜了。他到山西隐姓埋名了一两年,忽然宣布自己买下大片庄园,并“招安流匪”,奉命保卫山西一地百姓安康。
从那之后卞宏一就成了山西王。
她以为袁阁老都倒了,韶骅只当山家是自己往上爬的路上的一块垫脚石,不再多提。
却没想到这锦袋中的一封书信中提到了。
这是一封别人寄给韶骅的书信。
落款是小字,言昳不能辨认身份,但看起来应该是韶骅在朝中的友人或学生。
写信的人称,袁阁老倒台后被杀,他的大批学生与旧友也受牵连被左迁,但他们势力仍旧庞大,想要借着宣陇皇帝重病、新皇继位而还朝,但先要洗清袁阁老下台时背负的罪名。但如果是硬洗反而没人关注,他们就希望把一些大家怀疑是袁阁老干的脏事儿,都安到如今坐在阁老位置的韶骅的头上。
就比如翻了山家案。
他们其中一两个人,是袁阁老当年心腹,保有一部分韶骅与袁阁老的书信,知道山家的事儿一直是韶骅办的,就想揭露此事,把韶骅也拉扯下来。
书信中也提及,山家当年有一幼子至今下落不明,虽然时逢战乱,几乎不可能找回这个孩子,但如果真的能找到,韶骅最好的办法就是今早扶持此子,救助山氏孤儿,先一步占据道德高地,而把山家被屠的惨案全部推回死了的袁阁老头上。
言昳看到之后,缓缓闭上眼睛:这就是前世韶家帮助山光远,并且给山家满门正名的原因吧。
而山光远前世跟韶家交好,被足足蒙骗了六七年才知道,韶骅就是一直以来山家灭门案的罪魁祸首之一。
但这件事,言昳很后来才知道。因为韶骅惨死,山光远并没有公开让韶家彻底身败名裂。
或许是没有证据。
或许也是他势单力薄一个人,确实斗不过……
总之,他只是在韶骅惨死后,离开了京师。
言昳紧紧捏着那书信,犹豫起来。他如果知道了,自然会免于被韶骅蒙骗利用,但会不会现在就激动的要去找韶骅拼命?
言昳犹豫再三,还是觉得,既然书信都到了手里,这就是韶骅的罪证之一,山光远有权力知道这件事,自己处理这件事。
说冷漠一点,她不瞒着他,就不会遭他的恨,至于他是冲动复仇还是什么的,跟她无关!
过了片刻,言昳抬头道:“我要给你一样东西。很重要的东西。”
山光远将船往桥下撑了一把停住,四下无人,这里也偏僻,他走过去道:“何事?”
言昳让他去看手中的书信,山光远身量日渐抽长,他日后个子那般高大,如今就显露出了几分征兆。他蹲在她旁边,半垂着头,接过那张薄薄的信纸。
他一目十行的看完了。
内心毫无波澜。
原来韶骅这么早就开始想要找他了。
怪不得后来得知他身份之后,简直跟山家忠友一般,就差抱着他痛哭流涕了。
而山家毕竟是两百年战果累累的将门,山光远被韶骅找回,并且为山家正名之后,一时间韶骅在朝野间的名望也到达了某种顶峰。
后来,山光远日益强大的军力让某些人觉得碍眼之后,他都没给山家正名十几年,就再次“身败名裂”了。
真是好笑。
言昳有句话没说错:“强权就是公理。”
只追求公理,那得到的公理往往会是真正强权者的仁慈或博弈的产物罢了。
他望着那张薄薄信纸正出神,就感觉到一只小手,轻轻的放在了他头顶。他身子微微一抖,她极少有这样亲昵的动作,摸着他脑袋,更像是把他当什么不懂事的小狗似的。
山光远心里有些疑惑,抬起脸来,就看到言昳侧着脸,望着灯火波鳞般的黑色水面,目光复杂,轻声道:“不要冲动。报仇的日子迟早会来的。”
她在安慰他?
是,如果他没有重生,这封信对年少的他意味着太多仇恨与希望。
山光远心里一暖,正要开口。
言昳拍了拍他有些蓬松的顶发,道:“虽然想到二十年后的你,我讨厌你讨厌的牙痒痒,但我又……”
她转过脸来,看着山光远的眉眼,声音轻的像是听不清:“但我又怕你再遭遇那些不公,那些糟心事。咱俩过的都挺操蛋的,我自己有信心我能变好,但真怕你又一次受人欺骗,身败名裂。”
山光远呆住了。
什么?
什么叫“再”遭遇不公……
她、她在说什么?
言昳告诉自己要冷漠旁观、要随他处理,却心里难受。
她有时候想,山光远是个怎样的人?他是个死变态,还是个或许也有心软的可怜人?
如果反过来。山光远重生了,而她没重生,还过着被白旭宪虐待、被人骂灾星的苦难日子。山光远会不会对她这个年幼的“前妻”,有些无奈,有些想甩脱她,却终究无法看她受苦,带她离开白家,带她离开这个不快乐的地方。
他可能也很窘迫,也背腹受敌,却会把她送到言家、或者送到哪个可靠的人家,让她远离苦难长大。
甚至如果他自己重生了,言昳没重生,她会不会再一次把山光远当做朋友,巴着他不愿意离开他,俩个半大的人儿,一起踏上了复仇与生存的路?
明明言昳讨厌上辈子的山光远,山光远应该也讨厌她,但她此刻却冥冥中觉得,他应该会的。
他会救她于水火之中,尽自己的所能帮一帮她的。
所以她应该也帮帮他吧,至少在复仇路上,让他少一点坎坷。
因为她自信能过好这一生,她有自信不会再像上辈子似的被迫跟他成婚,她更有自信——哪怕真到最后,山光远面对白瑶瑶恋爱脑爆发,人设崩塌,甚至搞出什么幺蛾子,甚至去与她为敌——言昳能扶持他,也能弄死他。
她放下手来,不再说什么上辈子之类的话,毕竟她以前经常胡言乱语说他是男三什么的,山光远只是迷糊茫然,并没有深究;这会儿就哪怕胡说了几句,山光远必然也想不到什么重生穿越之类的事儿上。
言昳手指尖往下挪时,不经意蹭过他脸颊,道:“韶家必定会想要利用你,你如果想要让山家正名,或许可以跟他们相互利用一阵子,但不要着急。”
言昳慢声道:“你估计不信任我,但我对什么山家都无所谓。我就希望你别给自己作死了。许多人比你想象中更要心机深重,但最可怕的是,他们不把你当多重要的砝码。那种对你死活的不在意,往往更可怕。我自己能过好,你也别太惨。”
她的指尖划过他脸颊的肌肤,就像是巨剑刀刃劈过悬崖,带起崩塌的碎石与迸发的火花,他浑身不住颤栗起来,因为这触碰,因为她的话语,以及某种……可能性。
山光远脑子像是无数碎片,在发了疯一般重组一般。
她的足智多谋,她的冷静计划,从要杀增德的那一步开始,似乎都指向了同一个答案。
是他太糊涂了。
言昳是很聪明,但一个九岁的高门大小姐,能精明到这种地步?她每一步,其实仿佛都包含了一个更大的野心与格局,这不可能是一个孩子可以谋划的东西!
还有,她知道他的胃病,她对他的身世并不吃惊,她明白他的哑症与血海深仇。
世界上仅有一个人那么了解他,但那个人只留下一座小小的墓碑,在金陵西侧的山岭上,墓碑上有他用小刀雕刻的牡丹花与飞鸟的花哨图案。
她……已经死了十年了啊。
她已经死在山光远三十三岁的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了。
虽然他们的死亡相差十年,但都死后重活,回到了……回到了童年吗?
她醒来是什么时候,是九岁,还是更早之前?
但山光远有些无法思考这些细节了,没有人能确实的体会他的感受。
那种过于惊喜带来的心头痉挛,那种不可置信带来的微微颤抖。
眼前的言昳,如果是九岁的言昳,他心中感怀、他心里感慨,他觉得能改变她的人生——但他心里清楚的明白,这个言昳,不是那个童年时抱着他哭着写徘徊二字的言昳,不是那个西北重逢是望着他的脸呆呆失语又忽然怒骂的言昳,不是那个凤披霞冠下扶着他的手臂走出红轿却狠狠用指甲掐他胳膊的言昳。
所谓的重活,并没有真正意义上让他的爱人起死回生。
一切珍视的过往都已经被抹去了,斯人已逝,真正爱过的人终究是不在了。他重来一辈子,只能用理智去重新为陌生却又熟悉的她,再来编织人生。
但现在。
但现在!
现在面前的言昳,就是她,原原本本的她,完完整整的她,与他成婚十年,咬牙作对十年的她。一件宝玉重归,在他掌心,他能默背每一条纹路,他指尖记得每一点弧度。
天底下真有这样的事?这样的命运与机会?
逮住了那个对他百般不信任的言昳,抓住那个失去她后追悔莫及的山光远,摆回棋局的最开始,像是命运按着这两个满身是刺的混蛋可怜人,告诉他们:“好好来一辈子吧!别再让自己后悔了!”
山光远抖得厉害,他知道自己不会哭,也从来没哭过,此刻却好像视线有些模糊。
重生回到童年,都不是最重要的,他也就只想让那个历经苦难的言昳好好活着。他就只是觉得言昳吃了太多苦,她应该有个好结局,她应该有延续下去的人生,她应该对过往一笑置之,继续光芒四射!
言昳望着山光远,竟看到他眼眶微微泛红,那从来不会动容的脸上,现出几分裂痕,流露出一丝他内核里山崩地裂似的悲恸与激动!
她吓坏了。
山光远哪里会露出这种表情?!他哪里会在她面前这样痛楚过!
果然、果然还是这灭门之恨,如切肤之痛,刻在他骨髓里,他一刻也无法忘记吧!
言昳心里也难受起来,上辈子她从没给他的报仇出多少力,甚至说是他独自背负且完成的也不为过,她们虽然了解彼此,但依旧过的是自己的生活。
她甚至不知道他如此……
言昳吓得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山光远也会、也会有这样的模样吗?
她忍不住伸出手,用自己还幼小纤细的手臂圈住了山光远肩膀,一只手用力按了按他后脑,笨拙道:“你、你别伤心啊。哎,我可能会稍微帮你一点的啊,虽然就一点,但肯定日子会变好的。我告诉你,我其实可厉害了,我有钱的。虽然……虽然我知道有时候钱不是万能的,但我是很厉害的啊!”
山光远后背肩膀颤抖的更厉害了,他半跪在地上那大片半枯萎的花瓣中,伸出手摸摸索索似的从她衣角攀上去,紧紧抱住了言昳细弱的后背。
她死后十年,他未曾流过泪,但山光远此刻却好像无法控制的眼角酸涩,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涌出泪来。
因为她的口气,因为她明明那么讨厌他,却在重生回童年时,想着帮助他,想着他的复仇,想着要他读书认字。
想着他不要再走上辈子的老路!
上辈子也是她,这辈子也是她,以那么笃定的口气,还有独属于她的幼稚,说“我可厉害了”,说“咱们一起努力,日子肯定会变好的”。
唯有她。
山光远用力抱紧她,就像是一只飞蛾要与火舌拥抱,他哑着嗓子哽咽道:“会的。会变好的。”
只是在这种滚烫的心境下,他心底忽然打了个激灵。
……就像是把一块炽热的铁块,扔进冰水,惊惧与后怕让他瞬间汗毛直立。
他绝不能让言昳知道他也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