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阿不里小脸苍白的撩开了马车布帘子,好奇的打量起了车架周围的凉州武士和三位大云寺武僧。
洛阳到兰州的路可不好走,把小姑娘给累得够呛,一路上被颠簸的上吐下泻,最近才习惯了些。
“哥儿,那些比丘僧为何看起来如此凶狠?他们的佛号甚是怪异,是在乞求河西那位转轮圣王庇护吗?”
耶律阿不里口中的哥儿,是一个身高体长,脸上挂着鹰钩鼻的壮汉。
壮汉回头冲着耶律阿不里宠溺的一笑,“幼娘,那些比丘僧可不是寻常僧人,他们是河西大云寺的武僧,听命于转轮圣王的,习得些枪棒,领头的看起来甚有勇力,当然有些凶狠。
某刚听说河西武僧皆尊转轮圣王法令,口宣南无转轮圣王菩萨,看来龙辩大师没讲大话,河西凉州真有法王哩!”
这位能被耶律阿不里称为哥儿的鹰钩鼻壮汉,也是辽国王族,他父亲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四子耶律牙里果。
耶律牙里果比他长兄耶律倍还衰,921年,耶律阿保机率大军围攻定州,后唐庄宗李存勖闻讯亲率大军北上解围,双方在定州望都爆发大战。
时天降大雪不利于契丹骑兵行动,耶律阿保机因此大败,只带着千余骑兵逃脱。
此战随父亲出征的耶律牙里果没跑掉,被后唐俘获。
唐庄宗倒是没杀他,而是赐名狄怀惠,被安排到晋阳守宫殿大门,唐明宗李嗣源即位后,又被调去洛阳继续守宫门。
唐明宗和庄宗还以耶律牙里果的名义,年年给耶律阿保机送礼物。
这是不杀人但是却要诛心啊!
从此契丹人好几年不敢南顾,或者叫做没脸南下。
而且这一战也被耶律阿保机视为平生大耻,没几年就去见了佛祖。
守大门的耶律牙里果也一直等到耶律倍从丹东浮海而来,被赐名李赞华之后,唐明宗才不让不让他守大门了。
此后耶律牙里果得以依靠长兄,过了些安生日子,这次耶律倍幼女耶律阿不里西行,耶律牙里果也让次子耶律和随同护送。
耶律阿不里听兄长这么说,苍白的小脸上闪过了几丝红晕,精神竟然也好多了。
小姑娘虽然只有九岁,不过很明显她已经有些明白,西行是去干什么的了。
临行时父亲耶律倍对她说,契丹人多信佛陀,若是河西真有法王,不妨尽心侍奉,使之声望传达至大漠南北和东海之滨。
汝乃法王选中之玉女宝,有此佛缘,日后定是吾家强援。
耶律倍当然不知道他很快就会被末帝李从珂所杀,心里还在想着利用女儿的佛门玉女宝身份,在契丹人中增添也影响力呢。
耶律阿不里也知道自己父亲的意思以及父亲的愿望,她父亲虽然不得已浮海到了中原,但一直没忘自己契丹人和辽太祖长子的身份,无时无刻不在希望着能回到契丹去夺回王位。
如此的话,在普遍崇信佛教的契丹,一个威望卓著的法王,定然可以极大增强耶律倍的影响力,与这些比起来,一个女儿,有什么舍不得的?
“奥姑,夷离堇,龙辩大师和那些凉州武士的首领来通知我们,凉州张法王要进攻兰州城,他们让我们在此等候,等拿下兰州后再进城!”
耶律阿不里兄妹没说几句话,侍卫队长穆顺义就急匆匆赶过来。
奥姑是契丹语神女意思,在此时辽国中某些受皇帝宠爱的公主,就会被其他人爱称为奥姑。
夷离堇则是契丹继承自突厥语的官职,代指部族军事首领。
耶律和父亲耶律牙里果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四子,按契丹习俗是有自己部落的,所有耶律牙里果和耶律和父子也被中原的契丹武士称为夷离堇。
“哼!”性格较为冲动的耶律和听到穆顺义这么说,立即就横眉冷竖,怒哼了一声。
“这些凉州人好生看不起人,我契丹武士就是贪生怕死之辈吗?”
穆顺义微微皱了皱眉,他没有耶律和那么冲动,这五十人是保护耶律阿不里的所有武力,哪能随便投入到凉州人和兰州人的争斗中?
他看向耶律阿不里,他们是保护耶律阿不里的卫队,当然只听耶律阿不里的。
九岁的小女孩思考了片刻,小心翼翼的问道:“穆舍利,你觉得那些凉州人会成功吗?我们如果作壁上观,会不会让凉州人轻视我契丹勇士?”
舍利也是契丹语,类似郎君,是对男子的尊称。
穆顺义听到耶律阿不里这么说,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随后右手抚胸回答道。
“回禀奥姑,臣在东都就见过不少兰州人,他们互不统属,朝廷又卡着他们的铁器供应,是以并不是很强大。
而凉州之兵,如果龙辩大师没打妄语的话,当是十分英勇善战的。”
“那就是说,凉州人很可能会成功,是吗?”耶律阿不里长睫毛一闪一闪的问道。
“很有可能!”穆顺义迟疑的点了点头,“不过也有可能会失败!”
“那我们契丹武士就应该和凉州武士一起战斗,若是必定会赢,怎么会显出我们的重要呢?
你们不要担心我,我和龙辩大师一起去威严寺,想来就算失败,他们总不敢冲进佛寺冲撞佛祖。”……
兰州城,原兰州刺史衙门,这里算是整个兰州城维护较好的一批建筑了。
盘踞兰州的王家族部落,既然是部落联合体,自然也少不了一个商议事情的地方,最合适的定然就是兰州刺史衙门。
王家族的主事者,是沙陀李氏的族长,说他们是沙陀李氏其实问题也不大。
因为他们与沙陀朱邪部还真有点亲属关系,不过也仅仅是远亲。
所以当年李克用的曾祖父,沙陀朱邪部的朱邪赤心脱离吐蕃投奔大唐的时候,他们就没跟着走。
与李氏族长相对而坐,乃至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分庭抗礼态势者,是一個身穿皮袍的老者。
老者虽然身穿皮袍,但脑袋上系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幞头,似乎在昭示着他的唐人身份。
此人就是金城王氏的首领,后唐朝廷银青光禄大夫兼兰州刺史王宗恒。
王宗恒身后,一个手脚粗大,腰挎长横刀,身穿环锁铠的壮汉长身而立,他是王宗横的次子王廷翰。
名字听着挺文雅,但实际上是王家族中有数的勇武者,历史上曾被后周朝廷册封为顺义大将军、兰州推官。
此时兰州刺史衙门中,气氛已经非常紧张,李氏族长几次看向王宗恒身后的王廷翰,意有所指,但最后还是顾虑到了什么,没有开口。
王廷翰也斜眼看着李氏族长,手已经伸进了袍子的下摆中,紧紧握着横刀的刀柄,随时可以拔刀。
“小凉族头人五日前来奏报,言金城县以北,似乎有大批军马路过。
昨日金城关大凉族头人花马儿也遣人来告,他们有一支族人三日前外出打柴,至今未回。
你王、马等家世居北面,须得说一说,是否有何处来的兵马,犯我疆界?”
金城关在兰州城以北,是从北面进入兰州城唯一官道所在。
北面有人到兰州来,如果不经过金城关的话,就只有再往东北些的一条小路可以通过,不过那里要穿过险峻的野马沟,并不好走。
事情有点蹊跷,李氏族长觉得有些不对劲,本来他今天是想把大家招来商议一下,但见了面双方几句话就呛了起来。
李氏族长不知不觉的,就有些习惯性的把锅,往金城王氏等唐儿后裔家族头上扔去了。
“说不得就是这些耕田汉招惹的凉州兵马,他们是想独占这些好田土呢!”
“我昨日见苏论家有人去了王家,搞不好他们就有甚勾连!”
李氏族长一出口,就有人把事情往勾结凉州人这方向引了。
“尔等烂羌,有甚证据就拿出来,要是没证据,那就去找来!瞎说话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笑话!洪池岭上的大雪没过膝盖,凉州兵马还能飞来不成?要栽赃,须得编的好听些,狗奴可要耶耶教你一教?”
面对指责,以金城王氏为首的唐儿后裔也毫不示弱,纷纷破口大骂。
说起来,兰州的形势,实际上与凉州有几分相似。
王家族内部沙陀人和汉人的纠纷,也是源自土地。
几十年前金城王氏一家独大,掌握了兰州内外靠近庄浪河和黄河的大片良田。
那时候为了增强实力,也为了多些丁口,以金城王氏为首的汉人后裔,把山上的沙陀部和其他羌人部落给招揽了下来。
刚开始双方還相安無事,毕竟兰州有這么大,供养几万人问题还是不大。
可是后来,山上越来越冷,下来的部族越来越多。
而大唐和吐蕃都歇菜之后,在兰州拉锯的两大势力没了,兰州也迎来了相当长的和平时间。
这段时间里,人口飞速增长,几乎翻了个番,达到了十三四万之多,光是从金城县到兰州城这一代,就有六七万人。
要知道在大唐控制兰州的时候,这里也就几万人,现在猛地增长到了十几万,一下就逼近土地承载的极限,人地矛盾愈发尖锐。
金城王氏等汉人家族觉得,兰州的地都是他们的,这些沙陀和羌人是下山来给他们当佃户的,现在竟然想要谋夺他们的土地,还胡乱到处垦荒,简直罪无可赦。
沙陀人和羌人则认爲,唐人占了好田土不说,还不许他们开荒,这是要把他们赶回山上去等死,是以双方的矛盾在几年时间内,就迅速升级。
一番争吵,自然毫无结果,本来李氏族长还是想要大家商量一下,如何应对凉州张昭的威胁?结果就差没在兰州刺史衙门中打起来了。
回到家中,王廷翰长叹一声,身上环锁铠都来不及卸下,就找到父亲王宗恒说道。
“大人须要做出决断了,某观今日众胡皆有拔刀之意,若不是顾忌孩儿和四弟等十余人皆甲胄在身,恐怕他们就打杀上来了。
听闻凉州张司空有甲士数千,还是菩萨法王转世,大家都是唐儿,何不投靠?”
王宗恒重重坐到胡床上,喉咙里呼哧呼哧猛地抽了好几口气,随后身形又慢慢委顿了下去。
“我儿所说,某如何不知,可正是张司空有甲士数千,某才不敢投靠。
彼假使武力不张,尚有我等容身之处,可如今他甲士数千,缺的不是勇士,而是养这些甲士的财货。
我王家除了财货,有甚可入张司空之眼?
不投靠不过是舍些财货于那沙陀胡儿,投靠的话,王家这十几万亩田地,拿什么保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