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盘不入昼,枯木春亦空——”
可一句谶语后,罗云沁却蓦然停住话头。
赵重幻看着她静待下文。
随之,罗云沁只牵了牵唇角,掩去淡淡的讥诮跟幽凉,敛正神色道,“姑娘既已去过华藏寺,想来自然也发现了不少端倪吧?”
赵重幻不动声色地笑笑,似不打算隐瞒案件细节。
“不瞒夫人,确实发现了不少端倪,特别是与范氏相干的,颇有些意外!”
罗云沁见她直言不讳,眸色有些玩味地笑了笑。
“妾身最近也是听闻一些谣传,甚至还听说老相公前几日曾秘密遣人回天台查了一桩旧事——想必有些秘密早就在姑娘的掌握之中了吧?”
面对她的试探,赵重幻瞳底一瞬间有孤鸿轻影微掠了下,不过她顿了顿,索性随之打开天窗说亮话——
“范氏遇害,在下当日从所查的蛛丝马迹中推断也许跟她少年时的往事有一些干系!老相公听闻此节,于是遣人秘查,而此事正是关于范氏少年时的一桩旧婚约!而且在下也推断,范氏婚约的对象也许即是平章大人身边的红人——翁应龙!”
她的星眸炯炯,言辞恳切。
“我想,夫人那夜既然能对范氏说出那副卦象来,想必对她背后的一切曲折皆已了若指掌,自更是比在下所涉更深!所以,为了能尽快解开阿巧之冤,也为了夫人与小公子的福祸安危,重幻还盼夫人能直言无隐,早日替此案解去一些疑惑!”
此言一出,赵重幻态度中的开诚布公与直截了当令罗云沁的柳眉不由轻耸了耸。
她再次凝神打量了下站在自己身前的清绝少女,对方眼中的纯澈清明教她竟莫名生出一丝自惭形秽来,须臾,她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
“莫怪人人都在传姑娘有帝君附身的通智,果然名不虚传!”罗云沁攥紧手中的罗帕,挺直脊背冷静道。
“妾身与九姨奶的渊源大概要从去年春日的三月三说起——”
去年三月三?
赵重幻若有所思地微蹙了下眉尖。
她骤然想起几日前,华藏寺了因方丈所言关于翁大娘子豪迈供奉善举的起始之日,也是去年的三月三!思及此她的眼波不禁晃了晃。
“去年三月三,贾府的后宅家眷一起按惯例去昭庆寺上香供奉,听完经后,原本要回府的,但是九姨奶按惯例提出要送一份亲绣的经文到华藏寺供奉------”罗云沁娓娓道。
原来,去年三月三之前范慧娘就开始日夜不歇虔诚地绣描了一幅《药师经》的经幔。
胡老夫人等人自然知晓对方最近几年为求子每年三月三都会绣描经文到华藏寺供奉,于是便应允她带着婢女另乘马车转道。
而华藏寺附近有家叫蕃斋的铺子,那蕃斋专事贩卖南海诸国来的小玩意而出名,铺内玩物甚为新奇有趣。
小柱子贾子贤曾听阿巧随口提过此铺,一直念念不忘,得机会出门自然便不屈不挠地缠着罗云沁,欲跟着一起去华藏寺戏耍。
罗云沁虽担忧他的身体,可又不舍稚子无聊,惟领着他与范慧娘结伴一起去往华藏寺。
到了华藏寺,范慧娘便带着春分诸人进去拜佛,而罗云沁则让阿巧、侍卫陪着贾子贤在蕃斋中闲逛,随后跟雪枝走到对面的茶铺二楼,要了一壶煎茶跟几碟细点,难得清静地闲坐了片刻。
主仆二人闲话着,忽然随意张顾的雪枝透过窗格发现络绎不绝的街上过来一队车马。
其中撩开帘幕的马车内端坐着的一个华服妇人颇为面善,而她马车后面仆役们正赶着三辆大车,车上装满货物,嚣嚣吆喝着往华藏寺的山门而去。
“娘子,你看那车上坐着的——”雪枝细细一辩赶紧回头指着窗外道,“可是翁先生的娘子?”
罗云沁循声定睛望去,马车此刻正过茶铺楼下——
果然是翁应龙的娘子!
翁家大娘子上年冬月刚从天台来到临安府。
她一来便跟其夫一样,竭力发挥其长袖善舞之专材,殚精竭虑地在贾府后宅的各房各院里奉迎打点、攀附关系,几次来回,倒是颇得那几房姨娘的口碑。
只是,罗云沁不耐与这样客卿家的家眷有什么牵扯,便也只是客气地虚应了一两回。
“这华藏寺的菩萨说来也怪!”
雪枝看着翁大娘子马车远去的背影,随口道,“说灵验吧,这九姨奶经幡绣了一幅又一幅的,却到现在也没见有个一儿半女的!说不灵验吧,瞧这翁大娘子如此精明之人,居然也一车一车往寺内送供奉,倒没见她往昭庆寺送的!”
罗云沁闻言眼波晃了晃,静静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而目光却落在远去的大车上,若有所思。
主仆二人约莫坐了几炷香的时辰,透过窗格,但见贾子贤空着手、嘟着小嘴巴被阿巧领了回来,后面跟着的小厮潘小五也一脸忿懑,拳头都攥得紧紧的。
雪枝见状有些诧异,赶忙疾步下楼将他们迎上来,边走边好奇问:“怎么小公子空着手?你们一样物什都没买?”
贾子贤径自跑到二楼,自顾自爬上了椅子,一脸不爱搭理人的神气。
罗云沁也柳眉微耸了下,看看阿巧跟潘小五。
阿巧满眼哭笑不得的神情,递上来一个造型怪异的小玩意,手上还顺带放下一个银锭子道:“喏,娘子你看呢,这个!”
罗云沁接过来端详了下,发现原本该是个玲珑小巧的镂空球状物什,如今却扁塌变形,里面安置的精巧雀儿头也被踩坏了,全然一副萎蔫破败的模样。
她疑惑地抬眸望向阿巧:“这怎么回事?坏了吗?”
不待阿巧回话,贾子贤黑眼珠子就一骨碌翻了个白眼,气鼓鼓道:“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东西,一脚就踩在了上去,把孩儿挑了许久的物什给踩坏了!”
“是啊,就是个不长眼的东西!跑得倒挺快!”潘小五也跟着附和。
阿巧赶紧道:“我们几人在蕃斋内绕了许久,小祖宗这个不中意,那个没意思,且铺子里人又多,正说要走,忽然在角落里小公子寻到了这么个雀儿玲珑球!那雀儿还会翻腾头,甚是有趣!于是就拿了这么个小球儿,那厢边奴婢正挤着人头去付钱呢——”
她一努嘴,笑嘻嘻地睨着小柱子跟潘小五。
“哪里料到奴婢还没跟掌柜的说完话,到门外边戏耍的小公子已经哇啦啦大叫起来!奴婢匆匆跑出去一看,就发现雀儿球滚到路上了,当时有个人匆匆过去,直接一脚就给踩扁了!”
“小五他们想揪住那人,谁知那人却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摸出一个银锭子丢过来便甩开他们一溜烟跑进人群里------”
潘小五不服气:“我可是扯了那人袖子一截料子呢!”说着晃了晃手上一截玄青的缭绫料子。
“三月三,哪里都人多!”雪枝一边夹了糕点欲喂食贾子贤一边安慰,“如何不再新买一只呢?”
贾子贤闻言更加气性大,一把拍开雪枝递上来的吃食,糕点随之甩落在茶桌上,粉屑飞散:“人家就剩这一只了!”
罗云沁见状缓缓抬眸瞥了他一眼,口吻略微严厉:“贤儿——”
贾子贤顿时嗫嚅着不敢吱声,默了默,却神色有些不甘地瞪着阿巧:“都怪你们,怎么不去将那人给本公子打将一顿?”
阿巧赶紧哄劝道:“好好,下次奴婢见到那人肯定跟小五他们一起打他一顿!”
潘小五也讨好地抖了抖手上那截料子。
“对对!那厮是跑得太快了,小人没防备!下次保证再也不让他跑了,打得他满地找牙!哼,居然敢踩坏我平章府小公子的物什,打杀他!”
贾子贤啐了他一口。
“你们就哄我呢!那人都还戴着个帏帽,你们又没看见他的脸,下次如何能认出来!”
小柱子思路倒极为清晰。
潘小五顿时语塞,不由嘿嘿干笑,随后一把将半截缭绫给丢在地上,发狠地踩了几脚:“小人这就替小公子出口恶气!咱也给他踩回去!”
“对对!”阿巧起劲地拉起小柱子,怂恿道,“小祖宗咱们一起踩回去!”
贾子贤见状也兴奋起来,任由阿巧扶抱住,主仆二人一起踩在那料子上,又蹦又跳,好不快哉!
罗云沁跟雪枝哭笑不得地望着他们嬉闹。
见贾子贤跳得有些气喘了,罗云沁让雪枝赶紧将小娃儿抱回坐下。
视线无意扫过那缭绫翻卷的边角时,罗云沁的目光蓦然一怔。
她扬扬面道:“小五,将那料子捡来我瞧瞧!”
潘小五赶紧捡起地上被踩得满是灰尘的缭绫料子,忙不迭地拍干净递过来。
雪枝也好奇地瞥了一眼道:“娘子,这料子还是上好的缭绫呢!”
小五附和:“那人一看就是个富户,要不也会头也不回丢下个银锭子就跑了!”
“可是他也犯不着丢这么大一个银锭子!”阿巧不解,“够买好几个雀儿球的了!”
“大概是赶着去华藏寺烧香吧!”雪枝道。
对他们的闲话罗云沁充耳未闻,她惟神色深沉地捏着那截料子,而视线也定定落在缭绫上的一处刺绣——
那确是袖口的一截,不过并非外袍,而是中衣的袖口,袖口的内里上用银线绣了一朵似叶似花的图案,若半月状,又彷佛绣了一半便罢了手------
罗云沁端详着这奇特精巧的图案,隐隐感到似曾相识。
她沉吟地用指尖刮了刮那刺绣图案,这时脑中似灵光一闪,骤然想起自己在何处也见过这种刺绣的花样了。
思及此,她的眼神不禁愈发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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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重幻听到此处,自然想起自己曾在范慧娘尸身上以及问清轩箱笼中的衣物上所见那奇特的图案。
她了然道:“在下亦曾在范氏衣裙的一些隐蔽角落处发现那用银线刺绣的图案!后来去华藏寺路过梅隐园时,听方丈说她常常遣散仆从、孤身一人独自赏梅!”
“所以我也隐约猜出其中几分含义,应该蕴含的是梅叶与花不得相守的意思,此刺绣该是范氏以情托物之所寄!”
罗云沁凝视着她,眼中露出几许赞赏:“确然是以情托物,可是托的到底是何种情、何许意,我想赵姑娘也早心知肚明了吧?”
接着她探手往自己袖中掏了掏,随之掏出一截玄青的缭绫料子,递给赵重幻。
赵重幻有些诧异地接下此物:“夫人,怎知今日在下会来大理寺?”
罗云沁凝视着她,顿了顿,蓦地凄然一笑。
“你不来,妾身也会去王府求见的!既有事相求,自需要奉上一些你感兴趣的物什方好!”
赵重幻立刻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想到阿巧,她不由也齿关轻叩,随之攥紧那截料子,低头细细察看了番——
果然是与范慧娘厢房内衣物上刻意绣描在隐秘角落上的半边绣图案一无二致!
“那夫人后来如何确定那踩了小公子雀儿球的神秘人便是翁应龙?”赵重幻又问。
罗云沁这般潜心谨慎之人,既已起了念头,自不会轻易揭过此事,能将一截来历不明的布料保存一年多之久就足见其人心思深沉。
罗云沁微微勾了勾唇瓣。
“风月自来惹人愁!那翁大娘子一直都在天台养着病,如何会着急慌忙地赶回临安府来?更何况,望族后宅最不缺的便是流言!前后一关联,此间关节自就不言而喻了!姑娘不也便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厘清了纠葛吗?”
赵重幻闻言不由微拧了拧眉,敏锐道:“于是,你便拿着这截缭绫的料子去威胁范氏?”
罗云沁面上的端庄温婉依旧,但是眸色中却还是不经意间泄漏出一丝冷酷。
“谈不上威胁!不过各有所图罢了!”她淡淡道。
“那夫人现在将此物证交予我,你所谋之事还如何进行?”赵重幻眼神灼灼。
罗云沁偏头凝着她。
定了半晌,她才遽然冷笑一声低道:“这世上再深再烈的怨跟痛,有时一次伤——便都了结了!”
赵重幻眼波晃了晃,她顿了顿,斟酌着试探问道:“在下曾听过一些传闻,而这些传闻与平相公有些干系!”
罗云沁闻言柳眉一颤,须臾,她面上又露出几许奇异的赞许感叹来:“姑娘,果然非常人也!”
赵重幻抬手一揖:“不敢当!”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罗云沁似乎真打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般,“但是,若是真能帮阿巧伸冤,有些事,妾身确实也不该隐瞒了!”
她望了望天微微叹口气,低道:“此事,说来也是简单!自去年起,外子——受人蛊惑引诱,开始嗜赌无忌,赌资极大,已经将我们的私产十之五六都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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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碎的阳光下,两道纤细的身影一直立于侧柏旁低语,而其他诸人也神色各异,却也陪站未曾离开。
卫如祉偶尔望向远处密谈的二姝,神色平静,不知所思。
而他身侧的蒋胜欲却时不时假装不经意地去打量一下另一侧着了一袭朴素道袍的男子。
他几欲想要发挥自己“包打听”的美好品质去探听一些赵重幻的旧闻故事,可见对方一色的肃正沉冷,严峻得像是幼年书塾中自己最害怕的大先生,不由喉头滚了几滚,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吞下了想发挥的渴望,老老实实抄手待在卫如祉身边。
半个时辰过去,赵罗二人才停了话头,一时沉默相对。
赵重幻凛然的眸色随着罗云沁的话而沉敛。
她凝视着眼前女子,言谈中后者瞳底偶尔侵出的幽冷、淡漠依旧,如同一把藏在华丽锦缎中的匕首,浑然不见,但却隐约透着寒冽。
她再次抬手一揖:“夫人今日所言,在下会详查清楚,也必定会还阿巧一个公道!还有,”她顿了顿,抑住齿关轻叩的凝重,“夫人,还请多保重!”
罗云沁牵牵唇角,蕴着不容错置的决绝。
她低道:“我不过就是想要随本心活一次罢了!况且,曾有人告诉过我,他信你——那我便也信你!”
赵重幻闻言骤然心口微窒,恍惚间马上明白罗云沁口中所言的“有人”到底所指为谁。
她脑中浮现出的是那人假扮卫如信的模样,可是此时此刻,她却不能道明真相,惟有郑重道:“夫人放心,在下定不负所托!”
罗云沁眸色安宁地望着她,随后也端正行礼。
赵重幻不再耽误,回身疾步来到张继先身边,低声与他窃语了几句。
后者肃正冷淡的脸色似有了几分变化,目光也温和起来:“好,我这就回流门跟你二师兄他们知会一声!”
“多谢大师兄!还有,也告诉犀存、阿昭她们,不必为我担忧!待回去荣王府,我会跟王妃请奏一下,看能否请她们进府来一见!”赵重幻道。
张继先点点头,转身欲走,却又回头看了她一眼,须臾,终未在多言,大踏步离去。
“寺丞大人,”目送张继先离开后,赵重幻来到李寺丞跟前,“不知可否再让在下去验一验那具断头女尸的尸身?”
一直等着的李寺丞见终于轮到自己了,不由面上一喜:“自然可以!那具尸身寺卿大人早就另作了特别保存,下官这就带姑娘前去!”
“有劳!”
赵重幻颔首,正要跟着他前去,忽然似想起甚般,她转头看向立在一侧安静做着美男子的卫蒋二君,眼波莫名荡了荡,随后走了过去。
蒋胜欲见她走过来,顿时有些欢喜。
卫如祉的神色也微动了动,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的少女。
到了二人跟前,赵重幻率先道:“二位公子,重幻还有要事要办,改日若还有机会再见,定请二人喝酒,以谢援手之恩!不过,”她苦笑地瞥了彤娘一眼,“如今在下也还算不得自由之身,此约只能静待来日”
“哎哎,不必不必!”蒋胜欲赶紧摆手,“你既在王府,我们自然也知道去何处寻你!你且去忙吧,不必在意我们!”
卫如祉齿关轻叩了下,也道:“是的,你且去忙吧,阿巧之冤更要紧!我们之间——”他顿了顿,“来日方长!”
赵重幻抬手一揖:“是的,来日方长!听说二位都高中了,重幻就在此恭贺了!也祝二位来日殿试一举高中,名动天下!”
说完她便匆匆随李寺丞离开,彤娘疾步跟上。
余下诸人一致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皆百味杂陈,一时四下俱静。
好半晌蒋胜欲才幽幽叹气道:“唉,以后要见她,恐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