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重幻的字迹!”他严肃的神色终究微微撕裂开一点缝隙。
陈流闻言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看来犀存回来所传之言确实不假!小相公果然有高人襄助!”
张继先没有回应,只是垂眸静静览阅赵重幻的信件,少顷,他将信件递给陈流。
陈流接过信件迅速扫了一遍,信上内容简单,就是报了平安,且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还在信后附上已经解开的《燕乐谱》。
“如此短的时间,她竟然解开了《燕乐谱》?”陈流有点惊喜,“那蒋姑娘想要伸冤岂不是有望?”
他迅速掏出信封里另外一份纸张,摊开一看,果然是用汉文写下的字谱。
“不过,”陈流浏览一番,喃喃道,“这笔墨字迹不像是小相公的!看起来此人之字倒极有柳公筋骨!”
张继先已经重新提笔拟方子,听闻陈流之言,不禁笔下微顿,不由留下了一个墨点。
他厉目沉沉地盯着那个墨点,默了须臾,才继续下笔,“既然可解,那甚好!”
很快,张继先拟好方子,遣人赶紧去抓药熬药。
夜越发沉,犀存喂完蒋秋影药后,还是担心,于是便打算留宿在客厢随意打个地铺方便照顾后者。
陈流见状,便亲自为她搬来一个软榻,还安顿了枕席。
犀存看着他修长的手一丝不苟地为她铺着锦被,一直泛红的瞳眸中又开始溢出泪来。
陈流安置妥当,回头就见他的姑娘泪眼婆娑、痛苦懊恨的样子,不由心口一疼。
他带着她走到客厢的门外,月色凉凉地照在庭院内,斜影瘦枝,积水空明。
“我知道你在自责没能好好保护蒋姑娘,但是,事以至此,你再自责都于事无补!”陈流敛了袖子轻轻拭去犀存眼角的泪珠。
“是我不好,我不该留她一个人守灵!若是我——我一直待在她身边,那张天赐绝不敢如此胆大妄为!”犀存直觉似有一块大石头埂在自己的心口,难受到哽咽。
陈流凝着她眉眼间难掩的苦涩自恨,不由伸手揽她入怀,一手安抚地轻轻拍着她薄瘦的后背。
“我,我好想去杀了那个畜生!”
犀存将脸埋在他怀中,终究可以嚎啕大哭起来,而她纤细的手也握成拳头,无直觉地敲打在他的背上,口中一遍遍反复喃语,“我想去杀那个畜生------”
陈流用力裹着她,任由她发泄她心中莫可名状的痛苦与自责,心尖不由也跟着抽痛。
犀存跟赵重幻一样,皆是幼年便上了雁雍山。不过她是因为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后又遇上饥荒,穷困到无以聊生,不得已才被父母送上山来。
后来双亲舍不得她,便干脆拖家带口地落户在雁雍山中,以种田纺织为生。所幸后来有了虚门宗的庇护,一家得存。
她虽被乌有先生选了跟着赵重幻出山历练,但是,这大半年,凭着赵重幻的聪明才智,他知道她们在临安府并未受到太多波折跟委屈,她们所过的生活依旧还是跟雁雍山上一样是安静平稳的。
她与阿昭都是自小于山林旷野中长大,念的书又不多,自然单纯而质朴,对这样眼花缭乱的残酷人间并没有太多防备。可是,今夜,他知晓,他的姑娘一夜就长大了!
他任由犀存抒解出她一腔满怀的难过,才缓缓扶正她,替她擦去肆流的泪水。
他看着她红肿湿漉的眸,低低道:“不要再自责了!为今之计,我们最要做的便保住蒋姑娘的性命!”
他轻声温柔劝解,“此事一出,她已经有了自绝的念头,你接下来只能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起码咱们得断了她自裁的念头!”
犀存抽泣着点头。
“还有,小相公已经解出了《燕乐谱》,待会儿我就去照着那本账册对照看看,可能会查出一些蛛丝马迹来!”陈流道,“不管是张天赐,还是他背后的人,毋论他们了犯了什么罪孽,我们都不会放任不管!”
“既然如今这事已经无法推卸,犀存,你要振作起来,我们流门都是男子,阿昭又小,只有你能支持蒋姑娘!所以,现在都非常需要你,你切不可再像昨夜性急孤身去闯了平章府一般,只想一个人去杀了张天赐为蒋姑娘报仇!”
他认真地看着她,顿了下,出其不意地轻轻执起她的手,“因为,对我而言,你才是最重要的!”
犀存顿时脑中似被一个火星点着热油般,轰然爆开一团烈焰,炙热滚烫,从脸颊到耳际,从发丝到脚尖,毫不客气地席卷了她的全身。
愣了许久,她才反应过来般喃喃地“哦”了一声。
陈流看着她原本还悲切的脸庞瞬间泛出无法置信又不可抑制的羞怯,不由弯唇一笑,放开她的手:“先去歇息吧!有事唤我!”
“哦!”
犀存双手抱着自己发烫的脸颊,慌慌张张赶紧转身就欲进客厢的门,可她一向敏捷的身手居然失了措,差点儿就撞在了门框上。
她有些尴尬,也不敢回头再打量陈流的反应,冲进去就遽然将门给关上了。
陈流凝着她的举动,不由有些扶额——
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的毛糙!
他负手立在门外片刻,抬头看着清月在天,眸色重新显出沉重。
蒋辉自尽,蒋秋影被辱,这桩假会案背后到底有多深的水他也摸不透!
万一真如自己所想,那么光凭他流门这样一个小小的行商之所,压根无法查清幕后的黑手,甚至也许到最后,蒋家兄妹都有可能白白为此事遭遇如此屈辱。
陈流失神地瞧着月亮,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回身看去,是张继先高大的身影。
“大师兄!”他走过去,恭谨行礼。
张继先微颔首:“蒋姑娘喝药了吗?”
“犀存喂过了,但是还是昏昏沉沉的!”陈流道。
“她中了迷药,又流了不少血,会这样的!”张继先淡淡道,“而且,遇到那样的事,她心中大抵一时也过不去,暂时就先让她睡着吧!”
陈流道:“我也担心她还会有自绝的念头,所以犀存最近都会寸步不离地照顾她,以防有个万一!”
张继先点点头,不在多言,只与陈流并肩而立,一起望着月色留影,目色沉敛。
“大师兄,你说小相公她到底遇上了什么高人?为何对方可以在平章府来去自如?而且,小相公那般绝顶聪明的孩子,竟然未曾对那人隐瞒自己的身份,这确实不寻常!”陈流道。
张继先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今日在文师叔还听说一件事,他说重幻跟谢府的一个公子似乎很熟悉!”
“谢府?”陈流不由诧异,“太后母族的谢府?怎么可能?”
“前几日,他在平章府参加那场夜宴,那府上失火时他忽然发现的!甚至,他还说——”张继先忽然停住话头。
陈流好奇地转头看他。
“师叔还说甚?”
“——他说,对方跟她颇为亲近!但是他还来不及找到机会私下问问重幻细由,她便被皇城司带走了!”张继先神色如常。
陈流点头感慨道:“看来小相公最近在外面挺有奇遇,不但结识了大宋第一纨绔贾子敬,还认识了太后母族的贵公子,如今竟还又冒出个高人相助,也不知她这大半年都遭遇了什么!”
张继先仰面凝着遥远的天上,目光一动不动。
是的,她这大半年到底遭遇了什么?
他忽然意识到——他跟她的距离终究要越来越远了!
当日,在她要离开雁雍山的前一夜,晚饭后他就发现她不见了,后来好不容易在清心崖上寻到了她。
彼时,她问:“大师兄,是不是从此以后,我就不能再像个小孩一样随意任性而为了?”
他望着她站在山巅之上,纤细的背影临风而立,道袍被风鼓动,飘飘然似月宫仙子,仿若随时都会翩然而去。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此刻再回顾,他似乎并未安慰她,而是依旧如常地以严厉的语气训诫了她。
她还转身对他扮了个鬼脸,咕哝了一句:“以后没人再逼着大师兄笑了,你终于解脱了!”
是的,自她走后,再无人关心他是否会笑!也无人敢像她一样,千方百计制出各种痒痒粉,然后诱骗他上当,只为看他大笑一场的狼狈样子!
城西的杏林雅阁。
白术端着茶水进了穆凉声的书斋。
“穆大夫,给您换了新茶!”他放下托盘。
穆凉声正翻着一本古旧的医书,那是最近谢长怀远行归来时替他寻来的。
“不过,这么晚了,要不您别等少主的消息了!明早,他定然会遣华山回来的。”白术看看天色太晚了,不由小声劝道。
穆凉声丢开医书,径自倒了一盏茶,啜了一口才道:“你且去歇息吧!”
白术也不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穆凉声放下茶盏,起身踱步到书斋门口,盯着远处暗淡的光影处静默了片刻。
继而,他信步便出了书斋,往右侧的月门而去。
不消片刻,他来到一处灯光全无的院子中,转瞬,身边便围上来两个玄衣的乌影。
“穆大夫!”二人行礼。
“我去瞧瞧阿莫颉!”他淡淡道。
“是!”其中一人为他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