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人一前一后从竹园里出来。
尾随了云澄过来却没敢跟进园子,在那大门口心急火燎探头探脑的太子殿下见状,立刻就心虚早早的闪了。
不过虽然没能凑近了去听墙根,但见他这皇妹领着准妹夫一道儿出来……
太子殿下也能断定,这是有戏了!
当即喜形于色,跑回后殿去跟他父皇咬耳朵报喜。
云澄则是领着祁文晏走出竹园之后就暂时顿住了脚步。
她回头,冲两人方才过来的方向努努嘴,也不藏着掖着,当面质问祁文晏:“那女人怎么回事?她以前是看上过你吗?”
“不是。”祁文晏面无波澜,既不慌乱也不心虚,实事求是的中肯评价:“她只是脑子有病,总觉得自己能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掌控朝堂人心,故而想算计做她的爪牙。”
云澄是从第一眼见到叶寻意时就极是反感她看人的眼神的,当时她就说了,她不喜欢对方那么看着她。
当时也只是觉得那女人有些不分场合身份的自以为是。
但祁文晏这话——
算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了!
合着叶寻意当时也并不是因为不认识她才用那样不屑和轻蔑的眼神审视她的,而的确是那女人脑子有病,看谁都觉得人家是该匍匐任由她踩在脚下的蝼蚁!
她并不质疑祁文晏的话,只是忍不住上下打量他一眼,然后就忍不住的笑了,语重心长道:“方才我的与你说笑的,放心吧,即使将来你我之间当真有些缘分……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做,我去与父皇说,他不会用惯例上那些不成文的规矩约束于你的。”
她对祁文晏的第一印象,只能说是不好不坏,但不讨厌。
但是也得承认——
她父皇的安排并非做的无用功,这几个月的邻居做下来,她的确是对这男人颇有好感的。
明明是这么出色优秀的一个人,叶寻意那女人是失心疯了,竟敢轻看甚至轻贱于他?
不得不说,自幼得宠的小公主这护短的心气儿上来,也是很有些叫人措不及防的受宠若惊的!
祁文晏这样心思深沉的老狐狸都不免怔了怔。
他望着面前笑容开朗活泼的少女,却禁不住的蹙起眉头,又再重申了一遍:“可我那不是在开玩笑的,不需要你为我筹谋或者破例,我是可以妥协和退让的。”
他似是……
怕她怀疑他那不屑一切和孤注一掷的决心和勇气不够坚决?
这样认真起来又显得斤斤计较的大理寺少卿大人……
瞧着,又分明透出几分孩子起执拗的可爱来。
少女的心情愉悦。
她于是往前走了一步,垫起脚,抬了抬手,觉得手臂不够长,就冲眼前一脸莫名其妙的男人挑了挑眉:“你矮一点……”
祁文晏不明所以,见她靠近自己,又垫脚想要够什么的样子还以为方才在竹林里自己头上沾了枯叶,却压根忽视了以两人的身高差,即使他脑门上有什么,云澄也不太可能看见。
但却无可否认,同样算是情窦初开的“老男人”此时心中是不期然就有几分窃喜的。
他顺从的稍稍弯了弯身子。
云澄依旧垫着脚,总算够到一个还算顺手的高度,然后煞有介事连续轻拍了两下他的发顶。
之后,她便满脸愉悦,心满意足的退开了。
祁文晏一时未解其意,一脸的迷茫懵懂。
少女眉目之间渲染的笑意就越是灿烂鲜活起来。
“我知道啦!”她声音愉悦轻快的弯唇笑道,算是回应了祁文晏前面的话,紧跟着又是话锋一转,“可是我不喜欢窝囊废闲在家里的男人,我反正是不会闲在家里相夫教子的,难不成你还想吃软饭等我出去赚俸禄养家?”
祁文晏仍是没想明白她方才突发奇想拍自己头顶那两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可是她后面这番话直白露骨……
却是再明白不过。
方才当着叶寻意的面,她说他收了他的礼物了,那便代表着她愿意给他机会,可她又说要不要回礼她得再想想,那边是说明她还没确认好她自己的心意,究竟要不要接受他。
而现在,只走了这几步路的时间而已,两人之间的关系明显又有了质的飞跃。
祁文晏这样的人,也难的是喜形于色。
“哈……”他失声当场笑了出来。
看是向来公堂上以辞色锋利著称的祁大人,这会儿却居然激动到词穷语塞,一时没接上话来。
他不常常笑,可是由于先天性条件太好了,笑起来自然也不会丑,多了几分温暖阳光的清朗气质,而减去了几分冷漠与疏离。
此时的云澄看他,大概也多少有点代入角色,有了少女看情郎的滤镜,只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分外好看。
她歪了歪脑袋,又冲他努努嘴:“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说话不矜持?”
祁文晏投桃报李,亦是毫不犹豫的摇头:“不。我也不喜欢扭捏作态言不由衷的女子。”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其实可以很简单的。
他这种内心阴暗的人,虽然擅长揣摩掌握人的各种曲折心思,可他虽能应付一切——
却更真心与享受能给他不一样感觉触动的那个人!
擅于与黑暗为伍的人,内心深处也是向往光明的美好的……
云澄在他直白的目光注视之下,脸上才终于现出几分娇羞之意,微有几分的红了脸颊。
但她依旧不避不让,正视着他道:“一会儿宴上别给我父皇好脸色!”
祁文晏立刻便是明了——
她这到底还是气了皇帝的老奸巨猾和自作主张!
即使他趁虚而入成功了,可是小丫头依旧被惹毛了,还想逮个人出出气。
横竖遭殃的不是他,大理寺少卿大人就毫不吝惜的祭出他未来的老丈人和用心良苦的大媒人:“嗯。”
两人默契的相视一笑,云澄也没再额外交代什么,率先转身脚步轻快的走了。
她自然是回顾皇后寝宫的后殿,与帝后会和之后稍后好一起去宴席上。
祁文晏并未多加纠缠,则是径直转回了花园里,朝水榭那边走去。
他生性就是个冷淡之人,其实不太需要有人时时刻刻的与他腻歪缠在一起给彼此找存在,反而行事与想法上的契合更能满足心意。
又刚好,出身尊贵的小公主是个有着独立人格与个性的姑娘……
她这样明媚自由,甚至就目前看来都并没什么依赖他的。
而且就着云澄的身份与性格来说,即使她会倾心于他,也不可能将他视为她的一切,除他之外,才学家世比他都好的大有人在,甚至别人还能心思纯澈心无旁骛的待她,他却心思阴暗,注定会对她永远隐藏许多事……
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是捡了个大便宜!
所以祁文晏很清楚,云澄不是非他不可的,但他却认定了她,这辈子注定只会围着她打转儿!
他这里一边想事情,一边走。
就刚好顾瞻和祁欢也正走在这水上回廊上,他俩凑在一起该是开了什么玩笑,打闹起来,应该是他那不靠谱的侄女儿说了什么混账话,激得好脾气的顾瞻又板起脸来,不舍得动她反而只能忍气吞声的压着嗓音哄:“别闹了……”
他拉下她正在揩油捏他脸的爪子。
祁欢尤不老实,还想和他闹,他也实属无奈,只能抬手像是安抚猫儿一样轻拍了她脑门两下。
“你又摸我头,我又不是祁元辰!”祁欢不满的嘟囔抱怨,一把甩开他的手。
向来神思敏捷的大理寺少卿大人终于脑中灵光一闪,破了案——
明白方才那小公主为什么要拍他脑门两下了!
拿他当小动物哄也就算了,居然在他尚不知情的情况下诓着他“乖巧”配合了?
想想自家府里那只大肥猫可耻等撸的日常……
祁大人感觉很耻辱!
前方祁欢二人磨磨蹭蹭的,打闹间顾瞻怕她掉水里猛地攥住手腕拉了她一把,祁欢脚下一个不稳,就向后踉跄了两步,然后就结结实实的撞在了她三叔身上。
虽然祁文晏习武之人底盘稳,没出什么意外,祁欢撞到人也是惊慌失措。
“抱歉……”人还没站稳就先连忙道歉,等看到是她三叔,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注意到他那张阴云密布的脸。
祁欢这是今天第二次被他吓到了,登时被剪了舌头似的,后半句话就直接卡壳。
然后,下一刻,她就更是夸张的直接脚下换了个位置躲到了顾瞻身后去。
顾瞻向来沉稳,现在像个孩子似的打闹被长辈抓包了,脸上也是尴尬,一时有点不知该如何化解。..
但好在祁文晏没想和他们一般见识,只冷冷的瞥了两人一眼,训斥:“没规矩!”
然后就绕开他们,带着浑身煞气先走了。
祁欢躲在顾瞻身后,一直等他走出去好远才如释重负般按着胸口大口喘气:“他这是怎么了?那会儿在观礼现场看他还不是这样,是谁招他了吗?”
“祁大人不是向来这个脾气?”顾瞻看她一副老鼠见猫一样的神情,很有些哭笑不得,把她从自己身后又拎出来调侃,“不过你是怎么回事?你三叔不过就是为人严肃冷峻了些,你至于怕他怕成这样?”
祁欢也说不清自己这是为什么,可她对祁文晏,就是有种天然的敬畏和忌惮,倒不是以为对方惯常一张不近人情的冷脸,而是她看他那样子,总觉得他深藏不露担心他哪天哪根弦搭错了就要黑化狂暴……
可是直觉这回事,也没法给顾瞻解释。
“那有什么办法,我就是怕他嘛!”所以,她就打着哈哈含混,说着,又拿手指戳了顾瞻胸口一下,反客为主:“你还好意思说我?我怕他也就算了,你刚才怎么也被他镇的话都不敢说?还武将呢……好丢人的!”
顾瞻倒是不介意这些。
他含笑瞬时用掌心包裹住她的手指,牵着她继续往前走:“他是长辈嘛。”
祁欢却不服气,看着前面装点的隆重又贵气的水榭宴会厅,又怂恿顾瞻:“那就催你外甥女儿争气点儿,早点把我三叔给收了,让他喊我舅母。”
这话就是私下打趣,咬耳朵的悄悄话,不可能很大声。
但可能是因为祁欢这会儿盯着他背影的那两道视线太过不怀好意,祁文晏的后背却像是突然长了双眼睛似的,他骤然回首,目光锐利如刀锋般又瞪了祁欢一眼。
祁欢不争气的又是条件反射的就往顾瞻身后躲。
另一边的竹园之内,叶寻意是在盯着祁文晏二人的背影在小径尽头消失的那个瞬间,愤恨圆瞪的眼眶当中忽而不期然滚落两行泪。
她自认为是从绝境里摸滚打爬一点点攀上来的,心智坚韧,非比寻常,可也就是因为她这一路走来经历了太多的艰辛与痛苦,如果人人都与她一般是在泥泞里打滚,努力挣扎求存也便罢了,她就是见不得她一直以来求而不得的东西却是旁人手里几乎唾手可得的玩物!
比如——
云澄的显贵身份,肆意挥霍的人生。
也比如——
是祁文晏这种最难征服的男人的同谋甚至垂青!
她越是得不到,就越是痛恨别人能够拥有!
这一刻,眼泪终于伴着委屈与恨意倾泻而下。
她站在那里,竹林幽深,就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天地神佛遗弃在了这人世间一般的愤恨与不甘心。
然后,另一个方向,藏在竹林里许久的人终于踟蹰着走了出来。
叶寻意站着的这个方向能一眼看到他,是秦硕。
相较于年初那会儿他狗皮膏药似的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跑的青涩幼稚的模样,叶寻意今日才突然发现这个她曾经不屑一顾的纨绔,眼睛里也开始沉淀下来一些属于岁月磨砺才会有的谨慎与沉稳。
她抬起袖子,飞快的抹了把眼泪,正愁没地方发火,就虎视眈眈的盯着一步一步迟疑朝她走过来的少年。
秦硕该是忌讳她有夫之妇的身份,所以走到五尺开外就已经站住了。
叶寻意心中不快,就先发制人,恶狠狠的质问:“你刚才一直躲在那里偷听是吗?”
这毕竟是自己曾经一腔热血真心爱慕过的姑娘,看她沦落至此,秦硕即便已经将她彻底放下,可心里也总归是不好受的。
所以,他直接忽略掉对方的恶语相向,垂在身侧的手又用力捏了捏袖口,这才积攒了足够的勇气直视对方的双眼道:“其实……你既是过得不如意,就退一步好了。陛下不是曾经说过,会保你余生安稳富贵,即使过了那个茬儿了,可是君无戏言,只要你求到他面前好好的说,他也一定会信守诺言的。”
叶寻意当初压根就没把他瞧上眼,而现在听他这番窝囊的语气就更是瞧不上。
她冷冷的斜睨对方一眼,然后就径直向前走来。
秦硕惊慌失措的赶紧往旁边让了两大步,借以避嫌。
而叶寻意果然也不是为着找他,就单纯想离开,只是她被秦硕窥见的丑态,心里憋气,错身而过时候她还是顿了一下脚步冷冷的警告:“你若是还有几分脑子,不想给你们武成侯府惹祸,方才的那些是就最好是当场忘掉!”
在她的认知里这个秦家二公子虽然幼稚又天真,完全没个男人样,并且还喜欢死缠烂打,可到底也还没傻到家,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小公主和大理寺少卿大人在这里互诉衷肠,还有宁王侧妃做见证,这样的闲话传出去皇帝绝不会轻饶他,甚至得连累全家!
叶寻意之所以敢当面威胁,也是因为秦硕后来放弃她之后也没在背后诋毁中伤,且不管他是对自己还有余情,也或者单纯只是出于教养,总归那时候他都没嚼舌头,这回就更不会了。
而她之所以还多此一举撂狠话——
也只是为了拿这冤大头撒气而已!
却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这眼神太伤人,秦硕的脸顿时就有几分涨红。
叶寻意就越是瞧不上他这窝囊劲儿,别开视线继续抬脚往前走。
秦硕垂眸抿了抿唇,终还是又追了一步上去冲着她的背影最后一次劝道:“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觉得我窝囊废没出息,可是我窝囊没本事我认了,你一个姑娘家的你又是何苦?这一辈子不就图个安稳顺遂,何必非要拔尖儿去争个什么头筹?”
他这语气磕磕绊绊,明显是没有底气,连话都说不利索。
他以前其实一直都没太明白为什么他大哥那么反感甚至痛恨叶寻意,不准他去接近,只是因为家里实在反对,并且叶寻意也嫁了人,他没了指望便放弃了。
可是今天,他尾随叶寻意过来,亲眼见到她没事儿找事儿的招惹祁文晏,又试图挑拨设置摧毁别人的眼下的安稳人生,他也终于意识到——
他曾经怀着那么炙热感情追逐过的女子,那根本就是他幻想出来的样子,她是真的没那么好,也不值得。
本来可以直接一走了之的,可是终究想想还是鼓足了勇气走出来。
说这些话,只是为着曾经的一番赤子之心做下最后的了断与告别。
他不能理解叶寻意,以往觉得她算计嫡母一家,针对嫡出的兄姐,只是为了生存,迫不得已,她这样一个没有生母庇护父亲有薄凉偏心的女子不容易,可这些日子看着这女人搅和在王府甚至朝堂的纷争里上蹿下跳,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她明明有退路的,甚至能过安稳富贵的日子,可她就是不要。
他曾经仰慕过她那股不服输的心气儿,如今过犹不及,也成了致命可怕的缺点。
至少对他来说,他此刻是后怕的。
这样的女子,的确如他兄长所言,就不是他能驾驭和收容的了的,还好当时及时抽身,否则——
现在只怕家宅不宁都是轻的,一家人被折腾的还有没有命在都难说。
叶寻意没有回头,甚至脚步都没顿一下,只是冷嘲一声便继续大步的离开了。
秦硕也不在乎她有没有听见自己的话,他甚至也几乎能够笃定,自己这些话都是白说。
依旧还是为了避嫌,他是一直估摸着叶寻意应该已经出竹园并且走远了,这才重新调整好心情也匆匆走了出去,一路埋头去了水榭当中的宴会上。
之后的宴席,昭阳公主云澄依旧是主角。
帝后下首,一边坐着的是后宫位份较高的两位妃子,另一边就是太子和昭阳公主的席位。
然后宴席才开,皇帝陛下就拼命给自己的好大儿使眼色。
太子殿下就以讨教为名厚着脸皮将祁文晏喊到自己身边搬架。
宴会上用的桌子就是一人一张的小几,做夫妻二人或者两三女子还能凑合,可是要塞两个盛装的男人,这一张桌子就实在显得紧凑了些,偏太子殿下今日就跟缺心眼似的也不晓得叫人添张桌子。
然后——
下面祁欢就隔着大半个水榭炯炯有神的看着她家三叔板板正正神态自若的坐在皇家那两兄妹中间。
不偏不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