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风道:“尸体溺在了望仙湖里,是清晨负责打捞水中杂物的船工发现的。京兆府衙门已经把尸体抬回去,并且喊杨府的人前去认尸了。”
祁欢是一直好奇,并且在等宁氏两母子应对这单久成的反击招数。
可——
她也没想到对方一直磨蹭道今天,最后居然还是选择了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微微沉默片刻,她才又重新稳住心神问道:“更具体的死因呢?”
这个问的,显然不是京兆府调查的结果,而是问的卫风方面私下的消息。
卫风道:“属下去查过了,这一个多月他四处赊账,到处花天酒地,欠下了不少的账,尤其是赌坊那边,还借了大笔的印子钱。这笔钱利滚利,已经到了一个相当可观的数额。近期放印子钱的两个地下钱庄已经去杨府催了几次账,杨成廉和宁氏皆是不露面,府里管家又一口咬定家里并没有承认这位所谓少爷的身份,不肯替他还这个债,于是底下钱庄的人恼羞成怒,对他下手了。”
顿了一下,他又道:“杨成廉那边做的很是聪明,我们的人一直盯着,他府里没有任何人去直接接触过地下钱庄方面的任何人,但应该是他家的管家对前天登门催账的人说了些什么话诱导,又刻意刺激了他们,所以在无形中怂恿了他们在昨夜下的手。昨天下午他又一次出入赌坊,但是里面不肯再赊账,他没呆多久,晚间宿在了迎春楼,与他同宿的姑娘后半夜起来发现人不见了也没多想,因为进出那种地方的客人经常都是随时离开的。”
“做这种事,地下钱庄的人都是轻车熟路的,只要没有拿住手腕,就算官府的人心知肚明,最终也只能是不了了之。”祁欢冷笑了一声,“那老虔婆果然擅长玩阴的,这一招捧杀索命使的可谓兵不血刃!”
佯装拿着那母子俩没办法,收留他们进府,又各种优待,将他们捧上天去,忘乎所以。
单久成本就不是什么安分的主儿,既然条件允许又没人管束,他自然会忍不住大肆挥霍享乐去了。
甚至于——
在蒋氏小产一事上,宁氏大事化小,也是在循序渐进的下套,进一步诱导那两人放松警惕。
如今单久成死于欠债不还,而他出去吃喝嫖赌又不是宁氏母子指使的。
现在他人死万事休,无论他的身份真假,都不会有人在乎。
甚至于——
这些天他在外行事,欠下的那些债,杨家也可一并推掉。
毕竟——
从始至终,杨家没有承认过他就是杨琼的孙子,也没给他上族谱叫他认祖归宗,他们充其量算是两个身份存疑在杨府暂住的过客。
“确实算是很高明了。”卫风也道,“这单久成一个外乡人,只要杨成廉不认他,官府那边也不会没事找事,应该会很快结案。并且现在他人这一死,杨成廉母子伪造身世的威胁也会随之解除。”
祁欢微微沉吟,突然又问:“那这单久成的同伙呢?”
卫风道:“应该是杨家提前给她通风了单久成的死讯,她给吓着了,连夜打包袱逃走了,现在反而误导了官府,官府那边初步认定在单久成的死上她有嫌疑。”
这样一来,杨成廉下黑手于无人处结果了她,官府也会认为她是畏罪自杀。
这两个人都死了,宁氏母子才能彻底了却后顾之忧。
“不是早就准备好了后招吗?去安排吧,可别叫他们闲着。”祁欢道。
卫风应诺而去。
而这一天的杨府,从大清早开始就热闹非常,访客一茬接一茬。
有京城各大酒馆茶楼和青楼楚馆的掌柜组团前来催账,刘管家在大门口堵着一遍遍解释:“诸位说的那位客人的确暂住我们府上,可那也仅仅是因为我们老爷的一片孝心,死者为大,不想叫这两个无赖败坏老太爷名声而起的权宜之计。我们老太爷是个正派人,怎么可能做出养外室又多年离家不归的荒唐事?他老人家客死异乡是真,可是外室之说却绝无此事。”
单久成一朝鸡犬升天,挥霍无度,在各家都欠了不少。
这些催账的都是做生意的,哪肯随便吃这个亏?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争辩:“你们家的家务事与我们无干,我们就是来要账的,人是你们府上的人,要不是因为你家造势,礼让有加的请他住进你们府上,并且以自家人的态度代之,我们也上不了这个当。而且他自称就是你家的少爷……”
“这你们就不讲道理了。”刘管家满面难色的据理力争,“我们家当初明明白白对外说了,要先核实身份再论真假的……你们……你们诸位也不能是个人去打着我们府上的名义赊账都当真,若真是这样,我们家还不得卖房子卖地去还这些各路来的烂账?再者说了,就那个无赖,跟我们老爷长的半分也不相像,说是叔侄也没人信啊!”
“我们都是小本买卖……”那些人自然也是不依不饶,“总之是你们杨府坑的人,要执意抵赖,那咱们就上公堂,这受骗的又不是一家两家。”
“确实不是我们家的人,我们家让他娘儿俩白吃白喝这些天,也还亏的紧呢。”刘管家咬死了不肯认,“那要不就一起上公堂吧,我家也要告他呢。”
诸位掌柜这便有点傻眼。
场面正在僵持之时,门内就见宁氏的心腹出来与刘管家耳语了几句。
刘管家与她嘀咕两句,然后点点头,放松些神色,拱了拱手道:“诸位,我家老爷说了,这件事里虽然我们与诸位同为受害者,但也确实那人起初是冲着我家来的,要不是我家老爷心善,想着自家吃点亏息事宁人,也不会给他机会诓骗了大伙儿。你们也都不容易,这些个账,我们认了,算是做件善事,将此事彻底了结,落个大家松快。”
这些做生意的,不过就是为着银钱,当即有人反水,开始吹嘘:“杨老大人不愧是为官做宰的人,最是体察民情,知道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的不容易。”
“咱们也不是诬赖你们府上,实在都是为了生计,杨大人心胸宽广,莫要与我们一般见识。”见状,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杨府门前,顿时一片恭维赞扬之声。
刘管家佯装谦逊的寒暄了两句,就安排众人进去,拿着单久成以“杨怀真”名义签下的账单到账房去清算。
这边大大小小的掌柜一共二三十个,逐一核对账单很是花费了一些时间。
期间,有人去通风报信,两家地下钱庄也再度来了人。
这一回,杨家打着“一视同仁、忍痛割肉”的幌子,痛痛快快将他们的银子也结了。
上千两的印子钱,虽然切在谁的身上都肉疼,可这些人出手了结了单久成……
宁氏在这方面很想得开,在屋里冷笑着与杨成廉说道:“就算是买凶杀人,要想做的干净利落不留后患,那也是需要下大本钱的,就当是如此吧,破财免灾。”
杨成廉最近一直郁郁寡欢。
一是为了这个便宜侄子,二是因为老年失妻,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就是全京城最大的笑话,一辈子没这么丢过人。
“这口气缓过来,是不是得想法子整治一下祁家那个丫头?”杨成廉是一张黑脸,“就算这次的危机我们侥幸化解,我看她也不会就此罢手,总是见招拆招并非长远之计,得想个法子永绝后患才行。”
宁氏的脸色也不好。
可是现在杨成廉失了势,宫里的文妃也没了,所有的达官显贵都对他们敬而远之。
要是祁欢背后没有一个顾瞻给她保驾护航,她单是一个长宁侯府大小姐的身份,宁氏还能心一横,铤而走险干脆下狠手除掉她,做成意外还是有机会得手的。
可是现在——
祁欢就在顾瞻的眼皮子底下,顾瞻可没祁家那些人好糊弄,再加上他背后又站着当朝皇后和太子。
宁氏一时沉默了下来。
杨成廉便知,她这也是无计可施。
实在是太过憋屈,他难免想到曾经走错的那步棋,唉声叹气:“当时是我们草率了,应该全力保住宫里的娘娘和皇子的。”
如果只是他失势,文妃还能仗着皇族的身份勉强牵制一下祁欢,后续看看有什么空子可以钻,可现在……
“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宁氏听他这是在拐弯抹角的责怪自己,也瞬间来了火气,没好气的打断他。
杨成廉何尝不知道多说无益?母子俩正在愁眉不展之时,刘管家就在外面求见。
“那些人都打发走了?”杨成廉叫了他进来,算时间,应该是差不多了结掉了那些烂账。
“那些来要银子的是都打发他们走了,可……”刘管家揣着手,脸上却为难的几乎不敢去看他,“外头京兆府衙门又来人了,说请大人过去一趟。”
说着,又看向宁氏:“他们说如果可以,老夫人最好也要同去。”
刘管家不会信口开河开这种玩笑。
宁氏母子互相对视一眼,同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杨成廉怒道:“荒唐,母亲她多大年纪了,京兆府衙门的人是要干什么?叫她去上公堂吗?”
可是衙门来人,也不可能避而不见或者直接坐视不理。
他只能又强行压下脾气,沉声道:“他们说什么事儿?还是为了那个泼皮?”
他倒是不担心自己会惹上人命官司,单久成的死,他自信可以撇得干干净净。
“就……”刘管家也为难的不知如何开口,“衙门的人说有人去衙门告状,状告之前住在咱们府上的那对儿母子是杀人越货的歹人,就……那报案人说他才是老太爷的孙儿杨怀真,之前那个是冒名顶替的,所以……所以他们才说想请老夫人一并过去认一下人。”
杨成廉:……
宁氏:……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刚刚下血本,散出去大笔银子摆平的其实只是个一文不值的冒牌货?
回应刘管家的,是屋子里一片长久的静默。
最后,却是一向最沉稳的宁氏最先忍无可忍。
她狠狠将手里的佛珠拍在炕桌上怒吼:“阴险狡诈的小贱人,她是没完没了了吗?!”
时间契机卡的这么刚刚好,想也知道不会是巧合,一定又是祁欢安排的!
她甚至还故意等着家里掏完银子,做冤大头去结了那个冒牌货的欠债之后才再度发难!
这可当真不放过任何一个坑自家人的机会!
刘管家从没当面见她发这样的火,当场就跪了下去。
杨成廉这会儿甚至气得都想直接一死了之了。
祁欢这样没完没了的折腾,而且各种花样防不胜防,匪夷所思……
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可是这一次,对方公然闹上了公堂,中间都有官府的人出面了,再是如何他也得过去当面处理一下。
当然,宁氏是没有一起去的。
要不然,那就未免被牵着鼻子走的太憋屈了。
只她交代了杨成廉,尽量不要在公堂上多说什么,如果周旋不过,就尽量想办法先把人领回府里来解决。
在去往京兆府衙门的路上,杨成廉一度怀疑这次祁欢找来的应该也是个冒牌货。
他此时算是依稀看明白那丫头的套路了——
她就是抓住自家人耻于曝光的那段身世和往事,打算吊着他们,没完没了的折腾,以此出气,直到自家人扛不住,主动掀翻之前伪造的身世,将真面目公之于众!
可是到了公堂之上,他才深感事情棘手。
杨怀真一家三口是原告,状告的是今日刚刚打捞到尸体的假货“单久成”和她的同伙,暂时不知所踪的贼妇人黄氏,倒是并没有将他杨家列入被告名单里,只是陈述单久成杀人越货原委时,提到动机就难免要提到杨成廉和自家的渊源。
公堂之上,这个杨怀真一家也表现的比较冷淡,并没有流露出急于认亲的意思,反而是客气的跟京兆府尹要求私下和杨成廉谈谈。
杨成廉到底还是个有身份的人,京兆府尹自然送了他这个顺水人情,单独辟了一间空置的厢房给他们。
杨成廉端着架子,防备又冷蔑的看着对方,并不主动说话。
杨怀真却居然也没兜圈子,直接示意他母亲杭氏掏出几份陈旧的各种文书,开门见山:“我祖父是永光七年流落到我们镇子上,时年他二十岁整,及冠之年,当年便入赘我家,娶了我祖母为妻,并且毕生没再回过祖籍老家。这里有他迁户入籍青州府的文书,他入赘我杭家的婚书,以及曾经杨家的旧族谱。大人您是人上人,位高权重,能做到从一品的高官,想必头脑自是要比寻常人更聪慧灵光,我也就不与您兜圈子了。”
他说着,将这些东西都推到桌上,杨成廉的面前:“纵然我祖父已然故去多年,有些话无法当面与您对质,可我们家人都很清楚,他当年十多岁就离开安城郡外出谋生,在我祖母之前绝不可能有什么妻儿,这家谱和文书就是铁证。现在,若我将这些交到公堂上,与府尹大人言明一切,想必会给大人带来不小的麻烦。”
顿了一下,他又道:“当然,如若您祖上与我们只是同籍同岁又恰巧同名同姓,那便另当别论。大人要同我等去前面公堂上理论此事吗?”
杨成廉当了几十年官,各地官府的印鉴以及各种公文奏报看过不计其数。
摆在桌上的这些东西,别说年代久远,本来造假起来就困难,单是看印鉴和公文书写方式就能判断——
绝对不是伪造。
他本来以为这一家三口也是祁欢找来的冒牌货,却不想——
他们真的是杨琼后人。
事情瞬间又变得无比棘手。
杨成廉为了摆谱搁置在桌子上的手,手指握紧成拳,眼皮也跟着痉挛似的剧烈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