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朝廷命官,因公殉职,吏部档案上的记录只有寥寥几笔,不足为奇。
可是——
上报进京的大理寺相关案件的卷宗里,居然就用这么草草几笔就轻描淡写的带过了?
没有详述事发的具体经过,随行人员都有哪些,又是经哪位大夫诊治,最后不治身亡的?
祁文晏靠在椅背上,修长漂亮的手指一下一下叩击着椅背,脸上表情倒是与往常无异,只视线一直落在桌上的那份卷宗上。
他那亲随有点莫不准他情绪,只能试着先开口:“可能是因为这位杨大人就只是办案的官员,并非是真正牵涉到了案件中的相关人等。当初这件案子的卷宗送进来京来复核,大理寺经手官员关注的重点也在案件本身的牵扯上。相对的……没有太过在意杨家舅老爷的相关信息,这也说得过去。”
“通常感染疫病身亡者,只许是当地官府和朝廷不知道,否则其尸身处理都是不允许正常入殓安葬的,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焚烧下葬。”祁文晏终于开口,语气却明显透着玩味。
别说祁正钰那种人,自私自利根本就不会去替儿媳妇出头,并且祁文景也不是能管这种事的人。
杨氏当初没闹是对的。
京城离着关东,快马加鞭也得十来天的路程,等她和杨家人得了噩耗赶过去,杨郁庭连遗体都被焚毁了,即便他死的突然,甚至也可以说是蹊跷,又能怎么办?
亲随听出了他的意思:“您还是怀疑杨家舅老爷当初的死因有问题?”
“毕竟时过境迁了,现在说什么都属枉然。”祁文晏是个文官,但是并不迂腐。
哪怕是身临其境,他也是个果断杀伐之人,从来不做婆婆妈妈的事儿。
对这件事,他突然起了怀疑,调任调来卷宗档案来查,是因为不想得过且过,糊里糊涂。
可是现在既然找到的各种线索证据比不足以支持他深入再探此案,他也果断撒手,不把自己困在一个没用的圈子里。
他重新坐直了身子,伸手拿过放在手边稍远地方的吏部人事档案。
刚要合上册子,叫亲随拿去还给吏部……
却是目光微微一凝。
当时为了不暴露具体的目标也意图,亲随去吏部找文书时调的那三年整一个外任上所有官员的档案,加起来抬回来一整个小箱子。
亲随上前,已经准备要接了这本册子好帮着码放回箱子里,却见自家主子又拿着这份名册记录没撒手。
他一时不解,就又收回手去:“怎么了?这份档案您方才不是已经过目,确认无虞吗?”
祁文晏没说话。
目光冷静的在那册子和桌上案卷之间来回切换数次,最后便是豁然开朗的哑声一笑,将那册子扔回桌上。
他靠回椅背上,冲亲随递了个眼色:“你再仔细瞧瞧,吏部是留档文书和咱们自己库里的这份卷宗之间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亲随紧皱眉头,慎重将两份东西都拿在手里,仿佛比对。
有了祁文晏的提示在先,他在看到第六遍的时候便的倒吸一口气:“确实不对!”
他说:“吏部出的补缺云都郡长史的记录,应该是和大理寺这份结案卷宗晋江向后差不多的时间,纵使这卷宗会晚几个月,等到年底和同年的其他卷宗一起送过来,但前后相差也绝不超过三个月。可是明显的,吏部的文书上无论是墨迹还是纸张,看上去都要比咱们这边的卷宗更陈旧一些。”
祁文晏是个敏锐又严谨的人。
至此他也没有随便下定论,只道:“纸张和用来书写的墨不同,一定程度上也会有影响。你再去库房,找那一年云都郡呈报进京的别的案件卷宗,若是没有用这同一种纸张的,找那前后临近年份的也可,尽量多找几份过来。”
“是!”亲随放下手里的东西,连忙领命去办。
因为前面已经大规模的翻过一遍库房里陈年的卷宗,这回他已然知晓云都郡那些年份里相关卷宗存放的位置,所以这趟来去很快,又拿了六份卷宗回来。
有两份是和杨郁庭那案子同一年的,另外四份是在那前后年的。
地方衙门写了准备呈报进京的卷宗,都比较重视,用纸用墨都是当地比较有名的那种,同种纸和墨,可比性很强。
比对之后,祁文晏就露出个不出所料的表情来。
他你亲随十分惊诧:“这是……这份卷宗后期被人掉包,或者篡改过?”
“这事儿有意思了。”祁文晏勾了勾唇角,表情上显得兴味很浓,“事发之初,没有一次抹掉后续所有可能惹来麻烦的记录,看着纸张新旧程度起码应该是在四五年之后换掉的?人呢,是个极谨慎的人,可如果是我,既然都摸进这大理寺的库房里去了,我会直接一把火全部烧掉。”
亲随:……
是是是,您狠,您清高!
大理寺存放卷宗的仓库,可是机密重地。
是,您能摸进去把卷宗全烧了,可事后脱身怎么办?谁又能保证弄了这么大动静出来就不会留下任何的尾巴线索,反而叫人顺藤摸瓜的暴露了自己?
其实过去好些年的卷宗了,当时都没彻查下去,之后再被翻出来旧事重提的机会几乎等于零了,谁闲着没事总去翻一些早定案的旧案呢?对方还特意回来改了卷宗,抹掉相关记录,这已经算是做到极致的谨慎了。
不过亲随还是了解自家这个主子的,祁文晏这人一旦阴阳怪气起来,你就最好不要接他的茬。
亲随识趣的沉默片刻,整合好思路之后又再道出心中疑惑:“他既然都能把手伸到大理寺的卷宗库房里来篡改调换卷宗了,那又为何要等了几年之后再来?当时一次性做不好不是更保险吗?”
祁文晏道:“两种可能,要么就是大嫂当时这个侯府世子夫人的身份叫对方有所忌惮,在案卷经大理寺复核并且彻底入库封村之前,他不敢这么明着只手遮天的胡乱抹煞案情经过,只能等着风声过去,也等着大嫂最初的怒气散去,放松了警惕之后再动。再一种就是……事发时,他的身份地位还不够叫他能肆无忌惮将手伸进大理寺的库房里来,他只能忍着,等到自己有了这个能耐之后再做。”
“如果是前者,当年朝廷重视之时,世子夫人拿着详细的卷宗都没能翻案,那便说明确实是证据不足的。当时都无可奈何的事,再过这些年,各种线索证据只会更加模糊,就更不可能被翻过来了。”亲随忖道,“那人非得来换了卷宗,多半还是做贼心虚。这么看来,您的怀疑可能真就不是空穴来风,杨家舅老爷的死许是另有隐情。”
祁文晏又看了眼桌上的东西:“吏部的文书都给他们送回去。”
然后他亲自动手,将云都郡那几份卷宗暂且拢到一块儿,却没说要如何处置。
只是随后又再吩咐:“就当没这回事,此事莫要声张。”
他突然有种感觉,十五年前的这件人命案和最近杨青云在宫里的风波闪失,可能牵扯的是同一件事,或者是同一群人!
所以,他那大嫂和这个杨家背后究竟是藏了怎样巨大的隐情和秘密?
祁文晏这边,只是个小插曲,事过之后,没有任何人有所察觉和联想,一切还是风平浪静。
四月十六,春闱放榜。
祁家大房和二房两拨人,又是假惺惺的凑在一块儿,组团去看榜。
这中场合,长辈主母们是不要端着大家风度,不好猴急的跟着小辈们一起跳脱,便是祁欣陪着祁元铭,祁欢和祁元辰陪着杨青云,这天祁长歌也有点坐不住,也一大早找到杨氏那里“请安”,要硬凑这个热闹跟着去。
杨青云顺利踏入官场,杨氏最近心情愉悦,自是满口答应。
杨青云骑着马,其他人坐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过去。
他们出门不算早。
过去时,皇榜已经帖完了,附近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
杨青云倒是不甚着急,其他人却是按耐不住。
总不好叫姑娘们自己去往人群里挤,杨青云只能叫了跟车的护卫过来帮忙开路,护着姑娘们们。
他自己则是直接把祁元辰拎起来,骑在脖子上。
祁欢上辈子一个死宅,其实打从心底里不好这个热闹,混在挤来挤去的人群里,这边被人推一把,那边被人踩一脚,当真有几分欲哭无泪。
好在是有人保驾护航,还是顺利挤到了前边去。
看榜这个事儿吧——
大家都有默契,不约而同从最后一名开始扒拉着往前数。
然后——
没数两个,二房祁元铭两兄妹就齐齐变了脸色。
尤其,祁元铭。
祁欢也看见了榜上名单,祁元铭会试初试拼着身体不适进的考场,好歹还考了个五十几,祁欢原还以为这次殿试他只要正常发挥,名次只有可能更往前进的,结果他们就真只数了两个,就看到祁元铭的名字挂在倒数第三的位置。
祁元铭整张脸迅速的黑了,表情从愕然,怔愣,不可思议逐渐变成了尴尬和恼怒。
旁边去祁欣也有点无所适从。
这个时候,如果换做是祁欢,既然心态不好,心理防线已然崩溃,她肯定立刻埋头装鸵鸟,转身就走的。
祁元铭当时怒火攻心,的确已经挪动脚步想要挤出人群去了,可又突然不甘心,便硬着头皮留下来,继续挨个往前看榜,去榜单上寻他认识的人的名字,以做比较。
尤其——
是杨青云的。
杨青云初考成绩是排在第十八。
祁欢看繁体字还有点费劲,故而看的比较慢。
他自己先一扫而过,看见自己名字了却没声张。
反倒是拉着祁欢手的祁长歌先兴奋的叫嚷起来:“二甲第九名,那个是表哥吗?”
祁欢本来已经看得眼花心烦了,闻言,赶紧从头去数,果然看到杨青云排在二甲第九名的名字,并且确认他祖上凉辈人的名字无误。
杨青云成绩好些,杨氏就会更高兴一些。
祁欢爱屋及乌,亦是打从心底里觉得欢喜,脸上露出笑容来:“是了。”
但许是祁长歌一个小姑娘突然太高了声音说话,惊动了旁边同样挤在人群里看榜的人,一年轻公子皱着眉头扭头看过来。
秦硕经过贡院九日游之后,第一轮就被刷下来了,今天这里自然没他什么事儿。
但他在京城的二世祖们中间晃悠这些年,却很是结交了一些人,今日上街闲耍,正要遇到昔日玩伴,就被人拖来一起看榜了。
本来也正数着榜单上认识的人名看的兴味盎然,听见旁边的姑娘喊二甲第九名,他自然也瞟了一眼过去,发现是祁欢的那个表哥,当即就扭头看过来。
祁欢这会儿心思不在周遭的围观群众身上,加上她旁边还隔了个祁长歌,根本没发现这个活冤家也在。
秦硕本来也不打算走科举仕途的路子,所以看榜就看个热闹,即使他自己就是个废柴本柴,也毫无心理负担,可乍一看祁欢和杨青云他们“眉来眼去”“说说笑笑”的高兴样儿,却突然有了羞耻心。
他心里一怒,刚要找茬,祁长歌侧后方却不知是谁突然推了她一把。
本来这里就人多拥挤,她一个小姑娘,寻常站着,底盘不稳,本能的往旁边踉跄两步,可是不期然裙摆却又被人踩住。
这一下,一个站不稳就朝旁边倒去。
秦硕也没多想,冷不丁有人朝他撞过来,他本能的伸手就扶了一把。
当时现场混乱,祁欢听见祁长歌低呼,已经第一时间抢了两步上前,一把将她扶过来,扯到了自己身后。
祁长歌刚才被人抱了一把搂在腰上,吓得不轻,一整个花容失色,慌张的脸都白了,下意识扯住她袖口:“大姐姐!”
而把她从中间这一挪开,祁欢才和秦硕正面对上。
祁欢确实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当先就是一愣。
但是秦硕的反应却很快,本来他情急之下抱了一个姑娘一把,自己心里也觉得后悔和不妥,可是一看祁长歌躲到祁欢身后叫“姐姐”,就于瞬间理直气壮起来,瞪着眼睛道:“原来是你,我就说大白天的谁家姑娘这么不检点,胡乱撞人!”
周围人多,但好在大家都在热议黄榜上的名次,加上秦硕只是阴阳怪气的嘟囔,也没有大肆宣扬叫嚷,就只有最旁边的人听了一耳朵,不由的朝几人看了一眼。
祁长歌脸一下子通红,又羞又恼,差点哭出来,连忙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秦硕冷笑,明显不买账。
祁欢知道祁长歌这是遭了自己的连累,她对秦家这个熊孩子二世祖从来没抱什么指望,没等他再开口就先冷笑了一声:“你撞了我妹妹就道歉,再多说一个字,下回我就去找叶家姑娘当面聊聊了。”
秦硕这种恋爱脑小舔狗的软肋在哪里,她是一拿一个准的。
反正就是互相伤害啊,那就彼此哪儿痛踩哪儿好了。
秦硕一瞬间惊愕不已,再下一刻就又气急败坏起来:“你……你敢!”
祁欢不与他废话,只是再次:“道歉!”
他们说话时间长了,秦硕旁边的人和杨青云他们也都察觉不对,纷纷凑过来。
秦硕是拿叶寻意当宝贝似的珍惜,现在叶寻意就对他爱答不理,要是让祁家这个疯丫头再去风言风语的挑拨两句,那还得了?
他脸涨得通红,倒是能屈能伸的,咬牙又瞪了祁长歌一眼,闷声道:“刚才我只是看你要摔了,想帮忙才扶了一把,唐突之处请见谅。”
虽然没有引起大面积的围观,和旁边还是不时有人侧目看一眼。
祁长歌紧张不已,支支吾吾道:“没,没关系。”
秦硕又被祁欢挤兑丢了面子,气呼呼的转身挤出人群,走了。
祁欢也不想在这鬼地方继续挤着呢,就对杨青云道:“名次也看到了,母亲在家等得该着急了,咱们回吧。”
也不知道是一时忘了还是纯属故意,她领着祁长歌转身走,却直接撂下二房那来,连问一声都不曾。
祁元铭这时候盯着榜上杨青云的名字,脸色已经难看到近乎扭曲,对这边发生的事反而完全忽略不见。
却是在祁欢一行人开始原路挤出去的时候,祁欣不悦的侧目瞪了刚刚从人群里绕着挤回自己身边的朱砂一眼。
朱砂吐吐舌头,倒是没怕。
之后,主仆两个互相也没说话。
不过因为知道祁元铭现在见不得杨青云,祁欣便没有急着叫他走。
这边祁欢也没有等他们的意思,反正一辆马车坐不下,他们来时就是分坐的两辆马车。
回去的路上,祁长歌似乎还心有余悸,手指一直揉搓着自己的裙摆,偷瞄了祁欢好几眼,十分忐忑道:“大姐姐,刚才我真的是不小心。”
秦家二公子和自己这大姐姐有婚约,纵然她也有所耳闻,嫡母是对这个未来女婿不满意,正与秦家周旋着想退婚,可是别说现在名分还在,就算真的解除婚约了……
祁欢要是小心眼点儿,怕是也得介怀自己的庶妹和曾经的未婚夫有所接触的。
这里的规矩,祁欢是懂的。
她也不想跟祁长歌普及什么女德之外的超前知识,只道:“那小子心有所属,着急跟我退婚呢。他嘴上欠的很,但刚才也不是冲着你,你别理他就是。”
祁长歌看她这神情语气,该是真的不曾介意,这才稍稍放心。
只是她偶尔虽然也去祁欢那里玩会儿,却不会当面询问祁欢婚事的问题,现在祁欢主动提起,心里实在按耐不住,还是忍不住八卦起来:“母亲……真的准备给你与秦家退亲吗?”
秦家这位二公子,虽然太不着调。
可是退了婚之后,祁欢再议亲却有更大的阻力。
祁欢不想和她说这个,直接一笑含糊过去:“不退怎么办?别说我也没看上他,就算真看上了,人家不愿意娶,我还死乞白赖赖着他家吗?”
话到这里,就顺口指点一下小姑娘:“嫁人嘛,要么就得是他人品好,要么就得是他真的心里有你,但靠着家世怎么过日子?”
祁长歌没接茬,不知道是不赞同,还是没理解。
一行人回了府里,还是一起去安雪堂见的杨氏。
听说杨青云排名很是不错,杨氏果然十分高兴,当即赏了整个院子一圈。
放榜之后,今年皇帝该是心情不错,下了一道旨意,说是四月十八这日要在宫中设琼林宴,再次召见这届的所有进士。
旨意是这天下午送来的,结果日此一早,祁家又再接到一道懿旨,这回是点名给祁欢的,说是皇后娘娘将于同日设百花宴,请祁大小姐入宫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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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赶剧情,总是写着写着,字数就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