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派门户之外。
裘洪亭、厉正诚、陈德海端立于外。
裘、陈二人面容凝肃,挺立如松,身躯纹丝不动。而厉正诚,却是奶不住性子,不住地踱步观望。
三人身后不远处,另有二人低语不断,正是陆天韵、方长翁两人。这两位早在七日之前,便应裘洪亭之邀,客临丹心。
忽地厉正诚一拍手,高呼道:“来了!”
陆天韵、方长翁二人连忙止住话头,上前两步,与那三人齐身而立。
那遁光极快极锐,却不甚扎眼。粗粗望去,还道是浅浅的云屑。
待落到近前,厉正诚头一个迎了上去,笑言道:“有劳二位师兄走这一趟。”
这时方才看清楚二人面目。
有两人并肩而行,难分轩轾。左手边的这位身量较壮,只是他虽然膀粗腰圆,却不甚精健,似乎只是虚胖,空长了一身肥肉;右手边的那人身量体态极为匀称,在武道修者中也堪称典范。只是面目英挺之余极显赤红,好似随时便有血滴溢出,滴落下来。
见厉正诚上来问候,膀粗腰圆的这位,只淡淡的“唔”了一声,十分冷漠。
红面修士却抱拳一礼,平静言道:“厉师弟也辛苦了。”
只是此人板着一张脸,语言动作又奇缓无比,极显轻慢;摆明了做出一副“在外人面前且给你个面子”的姿态,尚不若肥胖之人来的实诚。
厉正诚尴尬之余,只得故作不知。依旧笑脸相迎,对裘洪亭等人介绍二人之来历。
身材较壮的那位,名为解宣呈,红面修士名为左向明;皆是厉正诚同门师兄。只是无论道行之高,还是拜入六牧岛主门下的时间长短,二人皆非厉正诚可比。
寒暄两句之后,裘洪亭言道:“门中已设下宴席,为二位接风洗尘。”
解宣呈并不答话,只微微一点头,便当先一个往丹心派正门去了。
他如此做派,厉正诚却是一喜。
近年来六牧岛主一反成规,收录了数位资质、潜力均不甚高的弟子,厉正诚却是其中之一。虽然面上不说什么,但六牧岛主原先七位功行甚精的入室弟子,却不大看得上这几位“后来者”。论门中地位,的确也甚是悬殊。解、左二人,在六牧岛主诸弟子中分行三、五,道行出类拔萃,非厉正诚可比。
现在,解宣呈对裘洪亭也如此轻慢。旁人只道此人秉性如此,便不至于看轻了自己,猜测到他厉正诚在同门中地位卑下。
一刻钟后,宴席起。
在宴席之上,只裘洪亭、厉正诚二人频频劝酒,活络气氛。其余陈长老、陆天韵、方长翁三人,却是不冷不热,宛若例行公事一般敬酒一杯,便自罢了。
裘洪亭略显尴尬,只得朝陈德海使了个眼色。
但陈长老却饮宴自若,明显是故作不知,不由地令裘洪亭咬牙暗恨。
局面微显局促之时,陆天韵微咳一声,索性挑明:“那云峒派掌门归无咎,道行精深,非同小可。陆某与陈道友、方道友三人联手,只怕也拿之不下。如今多了解、左二位道友,自然把握更大了几分。”
这一句话貌似恭维,但是仔细分辨,是褒是贬,还真是难说得很。
红面修士左向明,忽地长笑一声,反手掀了面前桌案。
见面至今,一直是胖修士解宣呈摆着一张臭脸,旁若无人。而左向明虽是虚与委蛇,好歹是给了两分薄面的。如今他突然翻脸,却令裘洪亭等人措手不及。
左向明似乎刻意顿了一顿,然后反手一拳击出。
拳力所发,正是朝向陆天韵。
陆天韵下意识的格挡。
只是拳力及身之际,他才恍然发觉。这一拳看似是“直击”,其实似直反曲,精义更类似于凌空一“砸”,势如万钧重锤。
这一合交手,双方真力皆凝练如一,不闪不避。虽然暗藏摧山断石的大力,观其外貌,却和寻常武夫无异,并未呈现出气机灼烧、搅动风云的异象来。
拳力相交,只碰上一个回合。陆天韵一身整力已被打散,竟是反身向后一跌,坐到在地上。
以一派掌门之尊,这个姿势可谓极不雅观。
更诡异的是,陆天韵虽然落败,却并未受伤。但他却坐在地上不动,两腿摊直,看上去极为滑稽。
方长翁疑惑道:“陆兄?”
陆天韵面色半红半白,咬了咬牙,颇有几分不自然,微微摆了摆手。
旁人却不知,此时陆天韵心中,却又恼又怵。这左向明一旦撕破了脸,便全无底线,真是半点台阶也不与人留。
这一击之下,筋骨尚好说,陆天韵五脏六腑尤其是肠胃,立刻被一道巨震散,翻江倒海,不由自主。若非坐在地上磨蹭良久,谷道束缚不住,定要当场屎尿齐流。
武道之搏,斗到精神涣散、力竭难起时,全身的掌控力完全退化,的确会出现秽物泄身难制的情况。但到了那等情境,多半去死不远,这些小节也无人能够顾及了。
而左向明这一击的手段,分明是刻意炼成,其意便是予人难堪。
此时陆天韵、方长翁、陈德海三人再凝神观望,却见左向明气机陡然一变,好似一只毒蛇褪去蛇蜕,真正显露锋芒。
他三人以为解、左二人功行不过与己相若,由此轻慢,着实是孟浪了。
在高矮二使返回之时,诸人可是将归无咎之功行明白告知的。在三人看来,九重山至少也得派出执法长老一流的人物。如今前来理事的只是六牧岛弟子,加之二人动用了掩藏功行的手段,无怪乎三人看走了眼。
陈、方二人交换了个颜色,各自小心翼翼呈上一杯酒,大声言道:“有二位出马,铲平云峒,定能成功。”
陆天韵丢乖露丑,裘洪亭却是毫不关心;反倒是左向明展露手段,却令他精神一振。当日归无咎和三人分别挑战,也无有这等优势。
裘洪亭连忙上前,笑言道:“不知二位道友哪一位出马,挑战云峒掌门?”
一直少言寡语的解宣呈,忽地重重一拍石案,高声喝道:“哪一位出马?莫非我等还要留下一人来,为你看门守户不成?自然是一齐前往。”
环顾陆天韵等人一眼,又道:“不止我二人齐去,你们三位虽然道行低微,到底也是明月境修为,也休想偷懒耍赖。”
裘洪亭碰了个钉子,心中暗恼。只是转念一想,你自家全力以赴不肯轻敌,与我而言自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于是拿出唾面自干的光棍手段,继续摆出一张笑脸敬酒不提。
栖灵山正殿。
此时殿中烛火通明,殿中设下香案,环绕明灯二十四盏。
香案之上,高低相承,矗立着许多牌位,正是云峒派历代执掌,一脉相承。
归无咎高居上座。裴融、甘南、郗鉴、甄蕊四人,侍立一旁。
钟业面容凝肃,先给诸祖师牌符上香,拜了三拜。然后转身于归无咎座前跪下,三叩首,大声道:“恩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然后娄静适时靠了上来,手托一案。
钟业将案上一盏浅蓝茶盅托起,奉于归无咎当面。
归无咎举杯饮了两口,笑言道:“请起。”
如此阵仗,自然是归无咎的收徒典礼。虽然归无咎不欲多事,未曾大张旗鼓延揽宾客。但是这几道最关键的程序履行完成,自今日起,钟业便是他的入室弟子了,身份与裴融、甄蕊等人一般无二。
钟业依言起身。
就在礼成的一瞬,归无咎目光陡然一凝。钟业亦是身子微微一挺,然后仿佛泥塑一般,端立不动。
归无咎心中诧异。
神观复变,心兆又起。眸中世界,一散一聚。
这一回,并非是当初郗鉴、甄蕊、庄炎对自己行礼时所诞生的“高下不伦”之念,而是另外一种奇妙感受。但是,对于归无咎的触动,却丝毫不亚于前者。
这片天地,瞬间凝实了许多,几乎与紫微大世界的形貌气机相合。
有一件事归无咎是十分清楚的真幻间秘境之行,无论成败,并无生命危险。
尽管自己立下道法之举,或许会对真实世界产生一丝影响。但是因为神智并未受到蒙蔽的缘故,归无咎既知其为伪,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游戏人间”的态度,成固欣然,败亦可喜,总难拿出当初准备与阮琴一战的紧张感。
可是现在,随着“真幻间”由虚而实的奇妙转化,归无咎心意亦骤然一沉。
似乎冥冥之中有一个念头告诫自己:
真幻间之行,是道途之上极为重要的“真实”履历。分量之重,不亚于弥补玉鼎失足,完缮空蕴念剑。非得拿出狮子搏兔的姿态,倾尽全力,方得大获成功。
而这一切念头之原始,皆在于刚刚收录门下的这位弟子,钟业。
这份因果之重,几乎唯有缘定此生的道侣,可堪比拟,端的匪夷所思。
初次见面时,归无咎并未对钟业太过留意。
钟业资质虽佳,但与甄蕊相较还是大为不及,就算与郗鉴、庄炎相比,也未必能够胜过。
正回味此间妙韵,一个清脆声音打破寂静:“钟师弟,你是欢喜傻了吧?快些呀,师姐我可等不及了。”正是甄蕊的声音,语毕,更是朝着钟业连连招手手,挤眉弄眼。
原来,拜见过恩师之后,理当去见过诸位师兄、师姐。
甄蕊本来生性静,可她做惯了老幺,此时忽地多出一个师弟,难免激起天真之意,早已心痒难耐。
归无咎摆了摆手,示意甄蕊稍安勿躁,对钟业笑言道:“你可是有话要说?”
钟业眉头一战,半是惊诧,半是惊佩的道:“恩师明鉴。在方才礼成的一瞬,弟子不知为何,脑海中忽地跳出展骥东南这四个字。”
归无咎缓缓点头,喃喃道:“东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