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府的书房里,王琳和他麾下五个亲信,面色尴尬的站在刘益守面前,彼此间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殿下,不能让在下替他们赴死么?”
王琳微微皱眉,沉声问道。
今日刘益守通知他们一起来吴王府一趟,告知他们必须有一人站出来承担罪责,因为国法无情所以必须以命抵命。
这种处理方式大大出乎王琳等人的预料。
在王琳他们这些人看来,要么是“罚酒三杯”,在监狱里关一下意思意思,然后进贼配军里搏个生死;要么是赶尽杀绝,将他们五人一个不漏的处理掉,以维护吴王府的威严。
怎么还有这种杀一人抵命的情况呢?
“你们五人合力杀人,依照国法,论罪当诛。只是本王念到你们乃是激愤杀人,为自家兄弟寻仇,事出有因,故而法外开恩,认定是你们其中一人手刃了徐昭佩与萧方等。
所以此人必须伏法,罪无可赦。至于其他人,则要入狱后待大理寺复审,在监牢里待几年,等将来天下大赦的时候予以释放。
王将军没有参与此事,伱要来顶罪,这是把国法当儿戏么?”
刘益守冷着脸呵斥王琳问道,后者连忙告罪,不敢辩解。
不得不说,刘益守的一番说辞倒也算得上是“合理合法”,杀人本就有主犯从犯的说法,致命的一刀必然是某一个人砍出,不存在说哪个人同时被多个人杀死的。
可是现在问题又来了,谁应该被斩首,谁又应该只是“罚酒三杯”后脱难呢?不患寡而患不均,要是把这五人都杀了,王琳这些亲信手下或许眼睛都不眨一下。
但现在是五选一,谁又心甘情愿成为那个被斩首的呢?
王琳一脸疑惑看着刘益守,欲言又止。推哪个兄弟去死,都会让他这个大哥的人设崩塌。
可以大家一同吃苦,只是一碗水必须端平。
“王将军,他们五人都是你的亲信部下。本王无论杀谁,大概都难以服众。不如这样,我命仆从送来五根香,王将军自己折其中一根香的一小段,此香为短,其余为长。
长者生,短者死,谁抽中短香的,即为手刃徐昭佩他们的凶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也不吃亏!”
刘益守看着王琳说道。
“好!殿下爽快人,不过王某有个要求,我要六根香,跟他们五个一起抽!他们是因我酒后多言而起的杀心,既然他们赌命,我也赌一把,这样谁也没话说了!”
王琳铿锵有力的说道。这个抽签定生死的法子,太对他们这帮刀口舔血之辈的胃口了。
“大哥!不可啊!抽签我们认,可是大哥不必参与进来啊!”
陆纳急眼了,过去拉王琳的衣袖,被后者一把甩开。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王琳转过身看着那五人说道:“你们先抽,剩下那一根是我的!”
听到这话,众人默然,百感交集,无言以对。
大哥到底是大哥,自始至终没让兄弟们失望。只是万一王琳运气不好,抽中短签,那他岂不是要没命?
又是欣慰又是害怕,陆纳等人心中翻江倒海,又好像被什么堵住一样,半天吭不出一个字来。
“啪啪!”
刘益守拍了两下巴掌,源士康手里拿着一把香过来了,按照自家主公的吩咐,给了王琳六根,随即退到一旁。
“王将军,可以开始了,本王一言九鼎,决不食言。长者生,短者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刘益守一脸肃然说道,并没有否定王琳自己参与抽签的提议。
求仁得仁,王琳是靠着兄弟义气带小弟的,他想去自然由得他去。刘益守非常理解王琳此刻的做法。
王琳要是不跟兄弟们一起抽这个签,将来自家的队伍人心就散了,谁还肯为他效力呢?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此刻的王琳,并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成也兄弟,败也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句话可不只是挂在嘴上说说,就能忽悠手下小弟为你去赴死的。
大家眼睛都不瞎,谁是真大哥,谁是负心汉,一目了然。为什么当初萧绎和王僧辩指挥不动王琳的部曲,原因就在于此。
“谁若运气不好抽到短签,将来他的家小我王某来养!”
做好了短签,王琳将一把香捏着手里,递到陆纳等人面前说道。
他那几个兄弟一个接一个随手抽出一根香,最后只剩下一根,也就是王琳自己的。
众人把手里的香拿过来比对,王琳、陆纳等人都是长的,全都忍不住如释重负,只有王琳军中副将殷晏抽中了短签,如丧考妣。
“大哥,就此别过,来世再做兄弟!我家中妻儿,就靠大哥照顾了!”
殷晏含泪跟王琳拱手告别,众人都是一阵唏嘘感慨,这次抽签真是靠天命,怨不得旁人。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徐昭佩是陆纳杀的,萧方等还真是死于殷宴刀下。此刻他心中虽然感觉遗憾,倒也不认为刘益守处事不公,更不后悔自己这帮人出手替王琳报仇!
“王将军请回去吧,他们五人,由本王派人押送到大理寺。”
刘益守拱手对王琳说道。
“殿下的恩情无以为报,请看王某南征的表现吧。”
王琳跪下给刘益守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说道。长期伺候萧绎这样的人,让他锻炼出来了相当高的情商。王琳很明白,下次大赦天下,一定就是平定广州叛乱,班师回朝的时候。
所以可以预见的是,只要自己带着麾下部曲奋勇杀敌,立下战功,把陆纳他们几个人从监牢里面捞出来不会是什么难事。
当然,如果自己表现不佳,那么刘益守今日承诺的事情,还会不会在短时间内兑现,可就难说得很了。
刘益守只是说不杀陆纳等人,但是也可以把他们一直关着,关到老死啊!这并不算是违背承诺!
王琳从来不敢把希望寄托在他人的许诺上,一切都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利益,才是他一直在走的路。
王琳离开后,刘益守命源士康将陆纳等五人押送到了大理寺,湘东王遇刺一案遂告破,那些吴王暗杀藩王之类的流言蜚语,也在极短的时间内消失不见。
而王琳与麾下亲信共同抽签定生死的小道消息,也不知被谁传了出去,弄得人尽皆知。
在这之后,得知此事的王琳麾下旧部,彼此间联络频繁,纷纷前来建康依附于他,不多久就招募了两千多人,独立成一军。
刘益守只派了一个行军长史过去管理后勤事宜,对其王琳军中事务并不干涉。但王琳行事却非常谨慎,每日都会派人前往吴王府汇报军中情况,不敢造次。
……
这天夜里,阴风阵阵,天气由温转凉。吴王府里某个不起眼的墙根处,一个黑影正在火盆里烧纸钱,还时不时传来长吁短叹之声。
南齐的萧昭业,史书记载曰“南齐废帝好鬼神,常剪纸为钱,以代束帛,而有纸钱。”
烧纸钱的风俗自他之后便有,在此之前有没有,偶尔见于野史,正儿八经的说法不多。只是在这个秋风瑟瑟的夜里烧纸钱,多半有些渗人,不太像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羊姜披着一件质地粗糙的棉衣,点着灯笼慢慢靠近墙根,却发现烧纸钱的那个人居然是刘益守。而他像是中邪一样呆住了,火盆里的纸钱都要烧完了,他手里的纸钱却又不接着扔进去。
“要不,再加点?”
羊姜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戳了戳刘益守的后背问道。
“嗯,再加点吧。”
刘益守接过树枝,翻动了一下火盆,将手里的纸钱又丢了进去。
“阿郎这是在做什么呢?”
羊姜蹲下来,接过对方手里的纸钱,帮忙扔火盆里询问道。
“给萧方等和徐昭佩他们烧点纸钱罢了,还有今日被斩首的殷晏,送他们上路。”
刘益守叹息说道。
“阿郎这话说得可真是……”
羊姜一时卡壳,不知道那个词要怎么说。不说心里不痛快,说了凭白恶心自家男人,真的没啥意思。
她总觉得刘益守现在是在猫哭耗子假慈悲。
“也不光是烧给他们……罢了。”
刘益守长叹一声,不知道要怎么去跟别人解释,还是不说好了。
他哪里是在给萧方等他们烧纸钱啊,他是在给自己逝去的良心烧纸钱!
“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身处黑暗,向往光明,至死不休。”
刘益守喃喃自语的说道。
“阿郎是想说什么呢?”
羊姜听得似懂非懂的。
“人命是不能被处置的,不能用来交换和买卖的。用钱去买命,用权去换命,这样是不对的。如果人命可以被当做物品一样摆上货架,那人世间便没有什么不可以出卖。
万事万物皆可买卖,这样的世界是很可怕的。起码,我想要追求的天下一家,天下大同,不应该是这样的。
今日我用殷晏的命换了陆纳等人的命,视杀人偿命的道理为无物,实则是沦为了蝇营狗苟之辈,与萧绎等人已然没有太大区别了。”
刘益守看着羊姜,很是认真的说道。
“如果阿郎败了,我们这些可怜的女子都要死,阿郎的子嗣也都要死,我父兄他们也多半会死,到时候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要是因为阿郎的一点坚持而导致失败,那阿郎便是在做大恶!
阿郎能实现自己的抱负,让天下无战乱,百姓安居乐业,这便是最大的善。只要阿郎是在行大善,无奈之下的小恶,也就不值一提了。
阿郎何苦如此迂腐,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羊姜不以为然的反问道。
这年头被卖还算稀奇事啊,羊姜简直嗤之以鼻。刘益守大概忘了,她便是羊侃卖过来求活命的,这有啥好奇怪的?
羊侃已经是英雄了得的人物了,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底层挣扎的人呢。
刘益守的道理她不懂,她只知道,刘益守不能一统天下,那便是世上最大的不好!无论做什么坏事,都没有比这个更坏的!
只要能避免这个,不管死多少人,做多少恶,有多少牺牲,那都是必须要承受的代价!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不在乎!
“虽然你平日里不太看得上你父,但你家子弟当中,与你父最像的就是你了。”
刘益守微微一笑说道,听了羊姜这番话心里好受多了。
要避免勇者最终沦为恶龙是没错的,但也不必对误杀一个路人这样的事情耿耿于怀,一切都还要向前看。
此时火盆里的纸钱已经烧完了,该逝去的良心也逝去了。节操已经碎一地反正也捡不起来,就这样吧。
刘益守轻叹一声,站起身揽着羊姜的肩膀说道:“等会你可得好好安慰一下我这受伤的心灵才行呢。”
“还是不要了吧,我觉得自己被你弄得越来越……不讲脸皮了。我已经是当母亲的人,给孩子看见太不好了。”
羊姜十分为难的说道,不动声色挣脱了刘益守的魔爪。
“没事,我还是他们的爹呢。”
刘益守把手伸进羊姜的衣服里面乱摸起来,对方很快就软得站不住,最后被刘益守拦腰抱起朝着卧房而去。
……
幽州这边,高欢领兵三万出塞到了安州(河北隆化县),这里已经是当年北魏在河北长城以外的地区了。自从六镇之乱以来,这里都不是北魏官府在长期实控,经常易主。
直到斛律金入主幽州后,这里才算是被他控制了下来,然而安全性却无法保证,草原民族不管是柔然也好,契丹也好,室韦也好,都可以光顾这里。
区别只在乎那些人意愿而已,他们想来,便能来!
到达安州州府方城后,高欢派出使者邢邵,向柔然主阿那瓌请求更改出嫁公主的迎亲流程。
之前阿那瓌要求的是,高欢派出接亲的队伍,前往柔然王庭,接公主上车(柔然拥有高车族的制车技能,国内马车牛车一大堆),然后带着嫁妆一齐返回魏国。
然而高欢现在却派人去跟阿那瓌交涉,说这样的流程风险很大,容易被小人利用。
按常理来说,应该是柔然将公主和嫁妆送到两国边境,然后由魏国这边的军队在边境接手柔然公主与随行的嫁妆。
双方在各自的国家内行动,才是合乎情理的。岂有魏军入柔然接亲这样的说法呢?
不得不说,高欢的提议很有些道理,但也让阿那瓌感觉不爽。
按之前的提议,只要公主和嫁妆出了王庭,其他所有责任都是高欢的。要是高欢耍心眼,阿那瓌旗下的柔然常备军是可以假扮马贼,截杀迎亲队伍的!
送出去的嫁妆还能抢回来,高欢吃个哑巴亏都没地方说理!
但现在这一招可不顶用了。
柔然军队把自己的公主送到边境,在此之前要是出事了,那可就是柔然自己的责任了!
不得不说,这场联姻还未正式上马,双方的交锋就已经开始了!高欢派出太常卿邢邵作为使者,邢邵善言谈,满腹经纶。当着阿那瓌的面陈述利害,柔然这边的汉人大臣无人能与之辩论。
气氛一时间僵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