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时间好像倒回到了当年尔朱荣在这里烧杀抢掠的时代。
洛阳城不仅是废弃的洛阳宫一片大乱,不仅是囤积粮草的皇宫浓烟四起火光冲天,还有来历不明的世家私军四处偷袭数量少得可怜的守军!
马佛念的队伍,只是混在这群野猪里面的老虎。
贺拔岳来到洛阳以后,做得最差的一件事,便是对洛阳本地大户态度不够明确,手段也不够果断。
要怀柔,你就要拿出实实在在的好处,至少有个白纸黑字的书面承诺。
要镇压,就不要犹豫不决,一定要快刀子进快刀子出,斩草除根,全部干死。
而贺拔岳的办法就是把别人家的东西都抢光却不把人杀光。有句话叫如果钱没了人还在,岂不是世间最大的悲哀?
你让别人悲哀了,别人瞅准机会反杀一刀,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不得不说,一个人有多少退路,他就会有多大的底气。这些洛阳城内的世家大户们在得到了刘益守的书面保证,此战结束后愿意离开的都能在梁国建康周边得到妥善安置后,便把积攒多年的戾气都爆发出来了。
没人看得起他们,都把他们当狗一样对待。需要的时候就丢跟骨头,不需要就一脚踢开。
尔朱荣来了杀一波,高欢来了杀一波,贺拔岳来了还是要杀一波,不过是现在不方便动手罢了。
其实在此之前,刘益守也没有把他们当回事。但得知贺拔岳的人马依旧是在洛阳一带劫掠后,他便有了决断。
当韦孝宽带着救兵来到破败的洛阳宫前面时,里面乱哄哄的一片,救火的,抢粮的,甚至还有不是自家军队,却在里面浑水摸鱼的。
至于放火的“正主”,早就跑得没影子了。
“怎么回事?”
韦孝宽盯着此轮换防驻守这里的一个都督询问道,眼前这位已经吓得浑身颤抖,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流下。
他知道自己现在肯定是活不成了,哪怕韦孝宽不杀他,贺拔岳也会杀的。
“刚才好几个方向都来了城内的私军来抢粮,末将就让弟兄们去阻拦他们,追打之后,不知道怎么的,粮仓就开始烧起来了,好像是用了勐火油……”
驻守洛阳宫的守军,应该满编五百人。但因为前方战事紧急,贺拔岳派兵驻守的城池也很多,所以兵力被不断抽调到了前线。
洛阳宫内断壁残垣的又不能住人,都是在需要值守的要道安排十人一队,主要是防止城内的居民前来盗窃军粮的。
本来就少的兵力,还不能集中使用,又被乱哄哄的杂鱼吸引到了别处,漏风是必然的。
韦孝宽一听就知道是洛阳城里的大户跟高欢的人勾结起来了!
他安排手下救火以后,拉着自己的幕僚辛道宪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商议对策。
“以你之见,现在的状况要如何应对为好?”
韦孝宽沉声问道。
他根本就没想什么补救措施,洛阳的粮草肯定是救不回来了的。以他目前手中的兵力,控制洛阳城都够呛,能守住金墉城里面少得可怜的粮草,就已经是大功一件了。
要将这座破败的洛阳城完全控制住,少说也得五千人。而他现在手里的兵马不到一千人,这点人到底能干啥?
“韦将军,依在下之见,不如去梁国找刘益守。跑路吧。”
辛道宪不动声色说道。
“呃……”
韦孝宽沉吟不语,没有表态。不过有时候没有表态本身就是态度,辛道宪也不多说,只是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家小都在长安,我若是叛逃,他们怎么办?”
韦孝宽叹息了一声。
“韦将军,粮仓失火,高欢大军必定拼死反击。得知军中无粮,大军必败无疑。事后贺拔都督必定要清算罪魁祸首。
粮仓是在谁手里出事的,谁的责任就最大,韦将军应该早做打算才是啊。”
辛道宪叹息道,他是韦孝宽的幕僚,却不是贺拔岳的亲信,自然要站在韦孝宽的角度去看问题。说严重点,这次韦孝宽被贺拔岳拿来祭旗都是有可能的选项之一。
韦孝宽要是不为自己多打算一下,那就真有点愚忠了。
“这样,等会你带着我的密信,单骑去见贺拔都督,然后把信交给他,莫要声张。
粮仓被毁一事,能瞒一天是一天,让贺拔都督集中北岸兵力速攻野王城!若能攻克,或可拯救危局。
倘若不能攻下,最多不超过三日,大军以河桥为界分头撤退。河桥以北的部曲往西走轵关入河东,找河东世家要粮。河桥以南的部曲走潼关,现在金墉城内还有些粮草可以支撑一下。
兵分两路撤回关中,然后在长安汇合。”
辛道宪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韦孝宽,很久以后才低声问道:“将军只谋事,不谋身,可想过家小?若在下是贺拔都督,首先便是下令将韦将军锁拿,待回关中听候发落。
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为之奈何?”
“去吧,勿要多言。贺拔都督对我有知遇之恩。”
韦孝宽轻叹一声说道,无奈的摆了摆手,示意辛道宪不要再说了。
这年头只要是出来混的,就不能不关注自己的“人设”。跑路不是不行,但因为粮草被毁的事情跑路,到时候可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韦孝宽觉得自己还可以抢救一下。
“如此,那韦将军保重吧。”
辛道宪也是一声长叹,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
昨日开始,贺拔岳大军就开始勐攻野王城,不计伤亡的攻城,一时间让高欢压力山大。高欢本人已经换上盔甲,亲上城头指挥决战。
野王城是当年战国末年韩国阻挡秦国出上党要道的关键节点之一,城池非常高。
规模虽然不太行,但是很适合防守。
这种坚城,蛮攻是很不可取的。反而像贺拔岳之前的应对,步步为营,先断水路再断陆路,比较妥帖。
所以高欢一时间也弄不懂贺拔岳到底在想些什么。
昨夜猝不及防之下,没有护城河的西面城墙险些被破,是莫多娄贷文带着预备队及时赶到,最后才将贺拔岳的人马赶下城墙。
但自己这边也是损失惨重,莫多娄贷文重伤,现在都不能下床。
“孝先,情况有点不对劲啊。”
城楼上,高欢看着城外正在短暂修整的贺拔岳大军,疑惑的询问身边的段韶。
“回高王,末将也觉得情况有点不正常。贺拔岳的这波攻城,来得太蹊跷了。”
段韶拱手行礼,继续说道:“末将劫掠贺拔岳大军粮草时,发现对方士卒都是疲惫不堪,反应迟缓,每次应对都慢了一拍。
如今急躁攻城,十分不智。有可能是贺拔岳军中出了大事,所以他很着急要攻下野王城。”
段韶的分析条理清晰,高欢不由得点了点头说道:“言之有理,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忽然,一叶轻舟漂于沁水之上,船上有一人腰间仗剑,正在向城上守军招手,示意对方放吊篮下来。
“居然有人能突破沁水上的封锁来到这里!”
段韶看到此人后大为惊讶,连忙让人放下吊篮,将那人拉了上来。
“你是何人,入城有何要事?”
一见到来人,段韶就不由得握住佩剑剑柄,因为对方身上一股锐气扑面而来,如同一只随时可以拔剑杀人的刺客。
“倒是惊扰到将军了。”
那人将佩剑交给身边的士卒,随即对着段韶拱手行礼。
“在下戴子高,听从梁国吴王差遣,特来给向高王进献破敌之策。”
戴子高不卑不亢的说道。
不卑不亢这个词很有意思,看起来像是态度不偏不倚似的,但你该谦卑的时候不谦卑,那不就是“亢”么?
虽然没有听过此人的名字,但刘益守可谓是人的名树的影,让你不服都不行。段韶也行了一礼说道:“这边请吧。”
他将戴子高带到高欢面前,滴滴咕咕了一番后退到一旁。高欢走上前来,看着戴子高的眼睛,不耐烦的问道:“吴王有什么指教呢?”
高欢如今陷入窘境,刘益守也是罪魁祸首之一,他现在听到这个名字都是一肚子火。
对于刘益守派来的人,他有着天然的抵触情绪,至于其他的私人恩怨,那更是多到提都不想再提。
“得知高王与关中兵马鏖战不利,陷入困顿。我主特意为高王解忧来了,多说无益,见信便知。”
戴子高从怀里摸出一封上了火漆的信,双手呈上递给高欢。
一听这话,高欢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窜上来了。
好在高欢涵养甚好,颇有城府。他皮笑肉不笑的接过信,轻轻一摆手,示意段韶和戴子高都退下。
“在下告辞。”戴子高对着高欢深深一拜,转身便走,被人放下了城墙。
“哼,还解忧呢,装腔作势。”
高欢哼哼两声,装作若无其事,双手微微颤抖的拆开信。
才看到第一句,他的童孔就骤然收缩。
因为这不是刘益守的笔迹,或者说他认出了这是谁的笔迹。
越是看,高欢脸上的表情就越精彩。
又是兴奋,又是难过,又是羞赧,又是愤怒,各种表情在脸上轮换变化。心情忽高忽低的跌宕起伏。
“唉!竖子该杀!”
高欢长叹一声,随手要将信撕碎,忽然想到什么重要的事情,又小心翼翼的将其装回信封内,揣入怀中贴身放好。
“没想到我高某竟然沦落至此,竟然需要女儿以身饲虎来搭救,可悲,可叹,可笑。”
他一拳砸在城墙上,对于这份刘益守送来的“嗟来之食”,却还是忍着羞愧收下了,没有矫情到故意拧着来。
毕竟,那是女儿卖身换来的机会。那画面他都不敢去想。
如果没有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击败贺拔岳,那女儿的牺牲不就白给了么?
至于娄昭君,等战斗结束后,高欢会回邺城好好跟对方谈谈的。
要是娄昭君不能给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夫妻这么多年,他不介意翻一次脸。
正在这时,段韶急急忙忙的跑过来,对高欢说道:“高王,贺拔岳的人又开始攻城了,刀剑无眼,还请高王下城楼吧。”
看到高欢愣着不动,段韶有些着急的要去拉对方的胳膊。
“贺拔岳蹦跶不了几日了,你那个计策,还能用么?”
高欢扭过头看着段韶,双目如电!气势逼人!段韶很久都没在高欢身上看到这种一往无前的气势了。
“高王是说……”
“洛阳粮仓起火,贺拔岳缺粮了!”
高欢一字一句的说道,甚至是在咬牙切齿。
“高王,若是这样……我们只要拖到贺拔岳停止攻城就行了啊!贺拔岳军要是退兵,必定走轵关!
我们一路尾随,痛打落水狗!”
段韶心中火热,恨不得现在就带着轻骑冲出去。
“不着急,我若是贺拔岳,在油尽灯枯之前,必定先假装撤离,在路上埋伏一下,待大胜我军之后再撤走。
你带五百人夜里水路走沁水上游,然后埋伏于轵关隘口,其他的事情就不必多操心了。”
高欢自信满满的说道。
如果是刘益守给他写信,其中的真假他定然会派人去核实一下。但女儿高伶写来的亲笔信,外加贺拔岳大军反常的表现,便让高欢认定,贺拔岳大军确实粮草出了大问题。
“得令!末将定然死死拦住隘口,不让逃兵过去。”
段韶激动的拱手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哼!”
高欢看了看正在爬城墙的贺拔岳军士卒,忍不住冷哼一声。
“不过是些土鸡瓦犬罢了。”
他冷冷看着那些正在攀爬的人,那目光如同看死人一般。
……
“这个茶啊,就是要用红泥的壶来煮。把茶砖掰碎了,放里面先洗一遍,就像是这样。”
书房里,刘益守在给高伶演示怎么煮茶。
“里面不要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只会破坏原有的滋味。纯粹一点,先苦后甘,这便是茶。
茶就是茶,越简单越纯粹。”
高伶一脸崇拜迷恋的看着刘益守,感觉对方似乎无所不能。毕竟,之前她在家里,都不是这么喝茶的。
“煮好了,请。”
刘益守将绿中带黄的茶水倒入一个白色的瓷碗当中,双手端起递到高伶面前。
“茶呢,是很苦。但是你煮的喝起来又不苦了。”
高伶喝了一口茶,眯着眼睛笑道。接过茶碗的时候,忍不住摸了一下刘益守的大手。
她察觉到刘益守的目光盯着自己修长的脖子,上面还有很多的红色痕迹,低下头面色羞红。
昨晚终于成了他的女人,高伶今日看着刘益守觉得对方格外的俊朗不凡。一想起自己昨夜求着刘益守占有自己的身子,她就感觉羞臊得慌。
那时候就是意乱情迷完全忍不住,还好事后刘益守对她很温存,并未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也没有嘲笑她。
正在这时,阳休之一脸激动的推开书房门,对刘益守行礼说道:“主公,杨将军带人回来了,洛阳的粮仓已经被烧毁!”
“知道了,我这便去城门迎接。”
刘益守平静的点了点头,好像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