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乡,英雄冢。寿阳的府邸里待得太舒服,刘益守暗暗提醒自己,青徐的战事尚未结束,两边都在积蓄力量准备决战,现在绝不是可以松懈的时候。
所以到寿阳第二天,刘益守就把杨忠、斛律羡、杨愔、毛喜、胡僧右等人叫到的府邸书房里面商议大事。
一方面,今年南阳那边粮草缺口很大,灾民也很多,寿阳周边需要供给粮草、安置灾民,工作量还是相当大的。不好好想办法调配资源,到时候一定捉襟见肘。
另外一方面,青徐的战局,目前处于恐怖平衡当中,由于彭城离南梁重镇比较近,刘益守又是在周边经营多年,高敖曹那边并无把握能将其攻下。
所以宇文泰估计敌军的重点应该就是勐攻下邳,围点打援!将彭城周边的军队吸引到下邳附近打掉。最后再来收拾彭城的局面。
高敖曹负责攻下邳城,斛律光负责打援,这样也比较符合他们的兵种配置。
宇文泰将目前的战场情况,以及过去几个月发生过的战斗,都在写给刘益守的信中详细阐述了,如今春汛已至河水暴涨,斛律光的骑兵也耍不出什么花样来,无法像冬天那样如臂指使。
因此勐攻下邳城,几乎是魏军唯一的选择了。只要攻下了下邳,梁军那些只能守城,不能野战的杂牌军,就会如同海岸边一个个孤立的岛礁一般。被高敖曹他们拔掉,无法互相支援。
从下邳这个缺口迂回突进,可以沿着河道一路打到淮阴(江苏淮安),再往南就是高邮湖的沼泽,到长江边,过江就是京口了,足以威胁京畿。
要说这里离建康有多远,地图上看似乎还远得很,不足为虑。然而这条路一旦真正走过去,却是异常顺路,补给不缺!刘益守当初就走过这条路的。
所以目前的战局并非看起来那样,对梁军很有利。现在无非是魏国那边兵力不足,还无法发动一场大规模战役罢了。
在信中,宇文泰希望刘益守能带兵从河南之地正面突入,以睢阳为目标,从侧翼将青徐的魏军团团包围在彭城和下邳以北,任城以南的这一段狭小的区域内,打歼灭战。
不得不说,宇文泰的这个构想很有意思,几乎有“毕其功于一役”的打算。干完这一票,梁军会千里突进,全线压上,再跟魏军交手,恐怕就是在荥阳了!
可是河南之地的李元忠、封隆之等人,就那么好说话,会让刘益守带着精兵给突成傻子么?
刘益守觉得宇文泰有点得意忘形,或者说想得太多了。
宇文泰肯定是认为梁国这边占据了南阳,魏国在两国交界的战场上部分失利,高欢吃枣药丸,现在就可以进行战略决战了。
而且现在正好是高欢失去南阳侧翼,嫡系兵马还在晋州尚未回归的关键时刻!
梁军似乎占尽了地利,表面上看是这样。
心里碎碎念念般想了半天,刘益守长叹一声,将这封自己刚刚拆开的信传阅给众人查看。一时间,书房里安静极了,连针尖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到。
“在谈正事之前,我先说句题外话。”
刘益守清了清嗓子问道:
“某天,我与诸位结伴而行,打算穿越大漠,前往柔然王庭。然而路上遭遇匪盗,我们的财帛都丢了,吃的喝的也没有了,沿路也没有猎物可以打,返回也走不到来时路过的村镇。
就这样,有天实在是饿得走不动了,老眼昏花之际,我们都看向身边心宽体胖的遵彦(杨愔表字),只要吃了他,想必可以多活几日。
你们要如何选择?”
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问题!
所有人都用诡异的目光看向杨愔。这个小胖子,想必吃了他比吃了其他人要好不少,如果要吃一个人才能活下去的话。
“为了给我们自己脸上贴金,我便提出每人举手表决,所有人都会同意举手。于是我们把遵彦吃掉,也就心安理得了,等脱险后回来,大家都当不知道此事,只是往遵彦家多送些财帛,以为补偿。告知他的家人,他死于疾病。
我这个说法,有没有人反对的?”
没有人说话,刘益守的问题太过于暗黑了,他们还能说什么?这几乎是击中了人性当中无法回绝的痛点。
“再比如说,我认为遵彦善于政务,乃是我的左膀右臂,虽然他确实比别人肉多点,但是吃掉他损失太大了。不如吃掉毛喜,反正毛喜职务低微,吃了他也无所谓。
这样的话,大家是不是又要一致推举毛喜成为盘中餐?”
刘益守不客气的反问道。
“主公,您到底想说什么呢?”
终于有人忍不住,斛律羡开口小声问道。
“我是想告诉你们,现在,或者将来某一天,我们成了上位者,肉食者,千万不要动不动就想处断他人的生命与利益,特别是下属的,同僚的,底层的。
处断他人的时候你们会觉得很快活,觉得无所谓。他日轮到你自己被其他人处断的时候,可就未必那么惬意了。
那种可以随意牺牲旗下成员的团体,是不值得效忠的,也是没有什么精诚团结可言的。诸君,欲成大事,都要以公心为主,私心为次。动不动就要献祭牺牲同僚的行为不可取,你们都要引以为戒啊。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刘益守语重心长的说道。
“我等谨记主公教诲。”众人齐声应约道,对刘益守心悦诚服,顶礼膜拜。
刘益守之所以有如此高的威望,在团体内说话一言九鼎,除了他深远的战略眼光外,跟他为人通明练达、心胸开阔、思想深邃不无关系。
除了他,没有人能镇得住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骄兵悍将与富有机敏才智之人。
“刚才都是些闲话。谈谈正事吧。如今的局势,你们以为如何?”刘益守微笑问道。
如今从南阳那边回了一万精兵到寿阳,从兵力上说,并不算很充足。而高欢那边暂时还没有增兵的迹象。
然而一旦决定入场,就不能不考虑魏国持续不断增援的因素。
“主公,宇文泰的建议不可行。至少需要十万兵马在河南一线铺开,逐步推进才可行。若是孤军深入,魏军兵多,粮草不好保证。”
杨忠沉声说道。
虽然这样很不给宇文泰面子,但他不说也是不行,总不能自己去跳坑!
“你觉得呢?”
刘益守看着王伟问道。
“要顾着南阳,又要把大量兵马布置在河南一线,以保证战线。实在是……不可取。”
王伟摇了摇头,他甚至认为宇文泰提出这个方略,是包藏祸心!
“遵彦以为如何?”
刘益守看着杨愔问道。
小胖连忙摇头道:“主公,寿阳这边的粮草不是无穷无尽的,今年还要供给南阳。从朝政上来说,主公夺得南阳,威望大涨,正是在国内收拢人心军心的时候。实在是不便大规模征战了。
若是不得不布置大军于河南之地,只怕寿阳的粮草要优先供应军需。”
古代不是现代,实际上生活节奏是很慢的。刘益守夺下南阳,人口确实增加了不少,但这些人都是灾民,南阳今年又不能种粮食,可以说梁国今年的形势很是微妙。
看到毛喜似乎有话想说,刘益守温言道:“刚才那些不过是戏言,若是人吃人,岂不是禽兽一般?你不必多想。”
毛喜一愣,随即解释道:“主公,在下没有想那些,在下是真的有要事要说。”
“那你说吧。”
“好的主公,其实吧,之前青徐的战斗,转折点,就是羊鸦仁部被调到泗水与魏军对峙,他原来的防区北海郡,被坐海船而来的敌军攻占,这才导致大军阵线从东向西开始坍塌。”
毛喜提了一嘴宇文泰信中不曾说的细节。
当时梁军与魏军,在泗水的一段南北对峙,以河道为天然分界,战线呈弧形。若是没有外力介入,这条战线只怕会一直稳定到刘益守带兵来支援。
“是斛律部的斛律光,带骑兵从侧后方突袭,才使得宇文都督的战线崩溃的。”
毛喜若有所思的看了斛律羡一眼。
斛律光是斛律羡亲兄长,同父同母。如今各为其主,搞不好还要上阵血腥厮杀。
“沙凋王,我听说高欢麾下很多人都要杀你而后快。我打算把军中善射的人组织起来独立为一军,你为都督。不如你就留着寿阳,光选勇士,训练锐卒。暂时避避风头。”
刘益守一句话就把斛律羡给安排了。
斛律羡稍稍松了口气,此番若是要出征青徐,一定会跟他大哥斛律光对上。兄弟相残,堪称是人间悲剧。刘益守此举算是给斛律羡留了一条后路,免得他硬着头皮跟斛律光兵戎相见。
“谨遵主公号令。”
斛律羡轻声说道。
“然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刘益守询问毛喜道。
“斛律光可以从北海郡突破,我们亦是同样可以从北海郡突破。属下以为,若是直接支援宇文都督,如同添油一般,起不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需要在敌人侧后方插一刀。”
毛喜激动的拱手说道。
虽然他是个不知兵的,但这一招他想了许久,感觉似乎挺像那么回事的。陈庆之在出道前,不也就是个陪萧衍下棋的废人么?
刘益守想了想没说话,他侧过头看着杨忠问道:“你率部多次迂回敌后,颇有战功。你觉得毛喜之言如何?”
所有人都看向杨忠。
毛喜说了很多,不管策略如何,有一条是在场所有人都认可的。
宇文泰与高敖曹两边对峙,战线已经稳固下来,刘益守无论带多少兵马,前去支援宇文泰,其实意义都不大,不过是战线这边的兵马雄厚一点,起不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天时重于地利,地利重于人和,便是这个道理。
军队被人包围在峡谷里进退不得还有敌军放火,哪怕这些人再怎么上下一心,也是于事无补的。孟子说的“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是另外一层意思。
要破局,需要一支军队突入到对峙中来,一举改变大局,这才是取胜之道。
问题在于,谁领兵,领兵多少,从哪里突入,最后如何收场!
难的在于这些细节问题。
“主公,末将以为,此举不是说不行,而是孤军深入,需要其他军队的配合。”
杨忠有些为难的说道。
真男人,如果不是真的迫不得已,谁会说自己不行呢?
但是战场上刀剑无眼,瞬息万变。在细节上不注意,很可能就会拖累麾下将士,这便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突入敌后,一锤定音,说起来容易,实则是脑袋别裤腰带上玩命。
上次在南阳一切顺利,那是因为有很多灾民愿意带路,在情报上碾压了高岳。这一次出征青徐,可没有类似的好事了。
“你们都下去考虑一下吧,容我思索一番。”
刘益守一点都不着急,时间其实还有很多。自己这边在等机会,其实高敖曹又何尝不是在等机会呢。
在时机尚未成熟以前,双方都不会轻举妄动的。
众人都离去后,只有王伟留了下来。
“这次回来就是让你多陪陪家中娘子的,你怎么能按时来我这里点卯呢?”
刘益守调笑王伟道。
“不是啊主公,北方发生了一件大事。高欢所立的元氏宗室名叫元朗,并非孝文帝嫡出。他近期暴病身亡,高欢已经从晋州回到邺城奔丧,并打算立元修为帝,并将长女许配于元修为皇后。”
王伟告诉刘益守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消息。
刘益守并不觉得元朗真的是“暴病身亡”的,而是高欢想弄死他已经许久了,现在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
弄死元朗,才能让洛阳和邺城等地的元氏族人明白,谁才是魏国的老大!
元朗太老,高欢肯定不能将女儿嫁给他。但是元修就不同了,一来他是孝文帝之孙,二来他比较年轻,性格也有些怪异,不得人心。
还有比这更妥帖的傀儡么?
高欢此举可谓是一石二鸟。
“所以呢?”
“在下是觉得,高欢很可能利用这次新皇登基,收拢河北世家的兵权,甚至是借着攻打青徐的名义,来办这件事。
主公莫要以为击败高敖曹就没事了。”
王伟的警告很有条理,甚至很符合高欢的人设。刘益守觉得如果自己是高欢,肯定借着这个机会,让河北世家的兵马,如封隆之、李元忠等人带兵南下青徐。
所以高敖曹很可能会有援兵,这是个值得警惕的大问题。
“看来,还是要去一趟建康啊。不把梁国的兵马调动起来,这出戏可就不好唱了。”
刘益守轻叹一声,他其实并不想跟高欢在青徐大打出手。但是他也明白,敌人不会按照他的意思去行动,所有的胜利,都需要通过自身的努力去斗争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