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府衙大堂,韦粲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同寻常,至少是跟往日大不相同。
韦氏一族经营合肥数十年,这里早就是彻彻底底的“家天下”,地方官员里里外外都是韦氏一族的人,或为旁支,或为姻亲,或许家乡熟人。
从前的时候,哪怕是在府衙开会议事,大部分韦氏一族的人也不会真的当回事。毕竟,只要是“家事”,那都是可以商量的。
然而现在,韦粲却感觉到一丝没由来的心慌与恐惧。气氛太凝重了。
大堂主座上的韦黯一身戎装,如同要带兵出征一般。
眼看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此情此景,怎么看都有些与天气不相符啊!
“人都到齐了么?”
韦黯环顾四周,沉声问道。
韦昂拱手说道:“回叔父,都到齐了。”
“自从天子遇刺驾崩以来,国家丧乱,各路藩王并起,民不聊生。
韦氏一族受先帝厚恩,理应回报。如今我有意在合肥发檄文,带兵去建康勤王。你们意下如何?”
嗯?
韦氏三代子弟们都面面相觑,不明白韦黯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
领水军去芜湖帮着兰钦打仗对付萧绎,这不就是“尊王讨奸”么?
带兵去建康勤王,这好像跟之前说好的不太一样啊!
韦粲一脸古怪,最后还是开口询问道:“叔父。我韦氏之水军较强,在巢湖训练多年,可堪一战。没有道理不支援芜湖的兰钦,而去建康列阵吧?不知道叔父到底是什么意思?”
韦粲的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萧纲目前的命令,也是让韦氏私军配合兰钦在芜湖打歼灭战,消灭萧绎大军主力。
如果把队伍拉到建康去,知道的以为是勤王,不知道的还以为在逼宫呢!
韦氏自韦睿开始,在南梁就一直是低调行事,闷声发大财,不可能做带兵去建康在萧纲面前“示威”这样的事情。
韦粲乃是韦氏第三代,看起来辈分很小,其实也已经三十多岁了。在合肥一直被小叔韦黯所压制,他心里也是憋了一肚子火。
“是什么意思呢?对啊,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从府衙大堂背后的入口走出来几个人,为首一位俊朗的年轻人,正摇头叹息问道。
一众韦氏子弟大惊失色,刚想起身,就听到那人身后一位胡人打扮的少年怒吼道:“谁敢离开座位,我先射死谁!”
他飞速的搭弓,已经瞄准了韦粲。
面对如此大变,门外的侍卫都如同睡着了一样,没有任何动静。
“叔父,这是什么意思!”
韦粲愤怒的看着韦黯质问道!其实不止是韦粲,其他韦氏三代子弟都是同样的想法。
“在下都督两淮诸军事的刘益守,且有先帝遗诏在此,你们谁敢放肆!有起身者,按谋反论处!”
刘益守从怀里将“散装遗诏”拿在手上,双目如电环顾四周。已经站起半个身位的韦粲又缓缓坐下,心已经沉到谷底。
“韦都督,把先帝遗诏给众韦氏子弟宣读一下吧。”
说完刘益守将遗诏递给双手恭敬来接的韦黯,不由得站直了身体,整个人不怒自威。
遗诏里面说,命刘益守都督两淮及河南诸军事,接江陵王入建康,废太子萧纲,改立前太子萧统后人为新太子。当韦黯一字一句的读完所谓的“遗诏”,众韦氏子弟们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这竟然是真的。
“我已经验证过,遗诏为真,具体缘由,改日再与你们详细诉说。废太子一事,确实是先帝的意思,陈庆之将军之子亦是可以证明,先帝将改立太子之事告知过其父,以为证人。”
韦黯叹息了一声说道。
刘益守有没有诈且另说,只说他手里捏着萧欢,再加上寿阳的兵马,就有很大机会能在建康走一遭了。至于会不会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只能说世间尚有万一之说,谁敢说自己永远不可能马失前蹄呢?
“如今萧纲登基名不正言不顺,萧绎等人起兵形同叛乱。带兵护送江陵王(萧欢)入建康登基,完成先帝遗愿,拨乱反正,尊王讨奸,舍我其谁!
谁反对的,现在就站出来!”
刘益守看着最有可能说不的韦粲,只见这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缓缓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一众韦氏子弟全都低下头,既不赞同,也不反对。事已至此,大概反对也没什么用了吧。
看到无人反对,刘益守拍了拍巴掌。很快从萧欢就从大堂后面走了出来。韦黯率先向萧欢行礼,刘益守毫不客气的对韦粲等人冷语道:“江陵王殿下在此,你们为何还不行礼,莫非还想着去建康捧萧纲的臭脚么?”
听到这话,早已排练过多次的萧欢,对众人行了一礼道:“国家丧乱,本王十分痛心。如今正是拨乱反正之时,请诸位护送本王入建康登基,以明正统。”
卧了个槽!
这一套一套的组合拳打得人目不暇接。
韦粲心中苦涩,知道萧纲已经要完蛋了。自己的个人前途,大概也毁于一旦。当然,韦氏并没有完蛋,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只是,真的好不甘心啊!
他都要把嘴唇咬出血来,真的好不甘心啊,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输了,甚至自己都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就已经输了。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越是国家丧乱之际,就越是需要我辈站出来拨乱反正!
想当初尔等祖父何其英明神武,带着两千子弟与乡勇勤王,终破建康,建梁国,夺合肥,方有今日韦氏之基业。
如今太子萧统后人在此,尔等还有什么心思,不鞍前马后效劳,难道想改天换日,自己去当皇帝?”
刘益守声色俱厉的说道。
“韦氏枝繁叶茂,子弟众多,心思也不一样。有忠于王事的,也有居心叵测的。前者等江陵王登基之后,自然有所封赏。至于后者嘛。”
刘益守顿了一下,做了个劈砍的手势冷笑道:“对于那些长歪了的枝叶,砍掉了对整棵树来说未必是什么坏事。长歪了一枝我们砍一枝,长歪了一群我们砍一群,总会把韦氏砍到正道上来的。”
这番直白的威胁,几乎是不加任何掩饰。刘益守也懒得跟一众韦氏子弟客套,毕竟,他哪怕态度再谦和,再怎么努力去拉拢,对方都跟他不是一路人。
既然如此,把该说明白的话说明白就行了。
“我等,愿意追随江陵王,尊王讨奸,拨乱反正,以明正统。”
率先服软的人不是韦粲,而是韦载的亲弟弟韦昂。这也很好理解,他大哥已经站萧纶那边,看起来似乎要凉透。现在不站出来拥护萧欢登基,难道就等着韦氏自己这一支走向灭亡?
世家子弟一向都是很会做选择题的。
有韦昂打头,韦助、韦警、韦构都人全都站起身行礼,就剩下韦粲一人坐在原地不动,似乎已经打算跟着萧纲一条路走到黑!
韦黯皱了皱眉,刘益守都把话说这个份上了,韦粲还不站出来表态,难道真要拿他的人头祭旗么?
“长蒨(韦粲表字),事到如今,是非曲直很清楚,你何苦要跟萧纲一条道走到黑?”
韦黯面色不虞问道。
大家都是成年人,该跑路的时候,就必须要跑路,哪怕私交甚好,也是同样的道理。
“韦氏总要出几个硬骨头的。”
韦粲昂起头,将双手伸出摆在众人面前。
“请将某捆绑,待江陵王登基后斩首示众,以警后人。”
韦粲似乎已经是存了死志,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韦黯叹了口气,世家之内,家族为大,其他的都要让路。他轻轻摆了摆手,两个亲信私军走过来将韦粲“请”走。
众人用敬畏的目光看着刘益守。之前他们一直担心寿阳的兵马攻打合肥,一直都不见其人。如今见到了,却是这样一副光景,不由得感慨造化弄人。
不愧是在两淮纵横捭阖的大都督,名义上还是自己这帮人的顶头上司。
“刘都督,如今合肥水军受都督节制,请都督下令。”
韦黯恭敬的对着刘益守行礼说道。
“派出船队前出侦查,在长江入巢湖的入口观战。萧绎大军要和兰钦决战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先摸摸底,看看他们之间孰强孰弱,其他的后面再说。”
在表态这件事上面,刘益守可谓是“步步紧逼”,完全不给韦氏众人思虑犹豫的时间。然而在战争和出兵的事情上,他又变得“非常好说话”,或者叫异常谨慎。
并未认为能节制合肥水军就可以直扑建康,剿灭萧绎和萧纲的兵马。韦黯等人不由得对刘益守刮目相看。
这位刘都督,可真是长袖善舞,目光如炬啊!
“诸位不必惊慌,在下的精兵已经进了合肥城,无论是萧纲还是萧绎,走陆路攻合肥,我们都岿然不惧。到时候水军出兵,可以放心作战。”
刘益守笑眯眯的说道。
一众韦氏三代子弟有些埋怨的看着韦黯,后者心虚的偏过头,不愿意跟那些人目光相触。
如果刘益守的兵马不入城,这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刘都督,会带着萧欢前来合肥么?此番韦黯也是豁出去了,如果萧欢不能入建康登基,韦氏大概会被诛三族。
“都各自下去准备吧。我韦氏一族已经决意追随江陵王,那么你们就不要三心二意的。可以学韦粲,现在站出来。如果将来被我发现有私通外敌的,不劳刘都督动手,我亲自来清理门户。”
韦黯杀气腾腾的对众人说道。
等一干韦氏子弟离开后,刘益守双手拢袖,对韦黯行礼拜谢道:“江陵王殿下也好,或者未来的天子萧欢也罢,都会记得今日韦氏勤王之举。”
“刘都督深明大义,匡扶社稷。可谓是国家的紫金梁,白玉柱。”韦黯也客套的恭维刘益守说道。
两人互相吹捧了一番,刘益守这才告辞离去。折服了韦氏,不代表他现在就要待在合肥城。他已经命杨忠屯兵合肥,自己则准备跟着斛律羡等人一起,前出到芜湖附近的江面,刺探敌情。
当然,既然来合肥城了,肯定还是要四处转转,查看一下地形。
这里是韦氏在掌控,但合肥如此重镇,可谓是两淮除了寿阳以外的第二个关键节点了,显然不能一直由韦氏掌控,到时候若是某些人冥顽不灵,恐怕还是要沙场上见真章。
雨渐渐小了,刘益守走在合肥城的城墙上,忍不住摇头叹息。
总算是不虚此行,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冒险。但合肥这座城,在入建康勤王这个节骨眼,是没办法给机会让你攻打下来的。
保留韦氏是一个隐患,将来依然还要清理一遍。但是一年只能做一年的事情,能做到现在这个地步,刘益守已经知足了。
“主公为何叹气?这次不是收服了韦氏,还得到了一支精锐水军么?”
走在刘益守身后的斛律羡不解问道。
“你之前出场很有气势,做得不错。但是呢,下回可以不要那么粗鲁。威胁杀死对手,永远都是所有招数里面除了动武以外的最后一招,是将自己逼到了死胡同。
有时候可以用些更巧妙的办法。”
刘益守耐心的解释道。
斛律羡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反问道:“哪些办法更巧妙呢?比如说?”
“比如说,你可以跟他们讲:我话讲完,谁支持,谁反对?”刘益守若有所思的说道。
斛律羡想了想,猛的点头道:“主公所言极是,我感觉气势涌上来了。”随即他又疑惑问道:“倘若真有冥顽不灵之辈,不一箭射死,该要如何处置?”
“当然是一拳打爆他狗头啊!”
刘益守捏了捏拳头说道。
这次韦氏的人除了韦粲以外都还挺识趣的,不然的话,刘益守完全不介意让斛律羡见识见识什么叫做“一代盲侠和绝对肾亏”。
……
芜湖城头,兰钦面沉如水,看着萧绎麾下的水军放出火船,焚烧芜湖城外渡口停泊的船只。萧绎大概也没想过留手,也没想让兰钦这支兵马水路逃回建康。直接把事情做绝。
毕竟,渡口毁了,他们自己也用不了。
很显然,萧绎带兵攻建康,就没想过修整补给这样的事情,夜长梦多的道理,谁都懂,可真正做起来的时候,能够坚决舍弃,兵贵神速的人,却又少之又少了。
“朝廷说合肥的水军会来支援我们,怎么到现在都不见踪影?”
欧阳頠不满的问道。萧纲这厮,真是满嘴跑火车,现在兰钦带着大军孤军奋战,一路支援的兵马也没有。
“罢了,求人不如求己。水军只在攻打渡口和城池外围的时候有用。一旦攻城,这些力气就使不上了。我们死守芜湖,固守待援吧。”
兰钦面色坚毅,这次打算豁出去了。
正在这时,二人都看到渡口处已经有萧绎水军的人上岸,朝着城池而来。
“萧绎的人开始争夺木栅了,我这就带兵去顶住。”
欧阳頠对着兰钦拱手行了一礼,转身便走。江南城池,都是城外有水,水外有栅,互相配合。兰钦为了防备萧绎来攻,可是对城防下了不少苦功夫。
“援兵,为什么还不来?”
欧阳頠走后,兰钦紧紧握住佩剑的剑柄,口中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