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纂?”
看到这个略有些熟悉的名字,刘益守陷入沉思。
这位大哥可以说是北魏出了名的“保皇党”,也就是说,他的立场,只在于新任主公是不是掌控着“魏国正朔”。
当初六镇之乱时,北魏朝廷不少野心家都跳出来,辛纂是保皇党一脉中流砥柱李崇的铁杆心腹。
李崇死了以后,他听从明帝元诩调遣。
元诩没了以后,他听从元子攸调遣。
尔朱荣杀了元子攸,他反手就跳槽到高欢这边。
似乎这一位,很善于在两个烂苹果里面选一个好的,如今写信给刘益守,其中很有些耐人寻味的意思。
“就算要投降,似乎也应该去找萧衍才对。结果这位不写信给萧衍,反而写信给我,难道是因为元亶一家在寿阳么?”
书房里,刘益守用手指敲击着桌面,略微沉吟说道。
辛纂听从高欢之命,镇守魏国上蔡郡,屯兵悬瓠,战略地位极为重要,乃是河南战场的南北分界点。
他要是投降梁国,可以将两国中原地区的分界线向北推进一大步,更重要的是,让魏国南面门户大开,从此南面掌握进攻的主动权。都说牵一发而动全身,辛纂这一动,要是操作得好,可以让高欢摔个大跟头。
只不过,辛纂这封信写得很暧昧,只是说要“给刘都督牵马”,却不关萧衍什么事,这不由得令人有些疑惑不解。
“依我之见,十有八九是为诈降。”
刘益守若有所思的说道。
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话,王伟大失所望。原本以为刘益守会异常兴奋呢,没想到对方根本就是不为所动。
“主公,辛纂此番不管有什么谋划,我们还是积极应对为好。反正,闲着不也闲着嘛。”
“辛纂陇西辛氏出身,家族一直在魏国从政,他们人心上认同魏国元氏,这个我能理解。但是人心是人心,现实是现实。
无论心里怎么想,高欢的统治已经稳固下来,这点毫无疑问。哪怕辛氏知道高欢野心勃勃,就是奔着改朝换代而去。目前的情况下,也很难作出反叛魏国的举动。
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只怕是有两手准备。”
刘益守微微点头道。辛纂想什么很好猜,无非是看到高欢这一年来战事不顺,想丢个石头问个路而已。这就好比年轻妹子在征婚网站上挂个信息一样,未必是冲着结婚去的,说不定只是为了钓个凯子。
对于辛氏来说,他们跟刘益守“暗通款曲”,大可以作两手准备。
高欢若是不行了,那就及时止损,免得被尔朱荣秋后算账。如果高欢依旧大权在握,手里一大堆硬牌,那辛氏也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甚至诈降一波。
“这封信我留着,萧衍寿辰的时候,说不定用得上。对了,临近的北义阳郡(驻马店周边),是谁在镇守啊?”
刘益守有些好奇的问道。南边他一直都在两淮混,对于河南地方不是很熟悉,不知道地头蛇到底是哪一条。
要是再出个夏侯夔,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对付了。
“回都督,此人的兄长是名将曹景宗,不过已经去世。他乃是曹景宗九弟,名叫曹义宗。生性贪婪。
曹氏乃是老牌豪强,其父曹欣之乃是宋(南朝)之正三品的征虏将军,位高权重,镇守一方。后曹景宗随萧衍屡立战功,一家人都是炽手可热,至今尤是。”
王伟对于这些事情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如果说两淮的方镇还算是“老实”,那么河南与荆襄的地头蛇们,就是一言难尽了。
用刘益守前世某句著名的话讲,就叫:那里当官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已经在造反的,还有一种是准备造反的。
南梁河南地方势力错综复杂,北投的魏国豪强,南朝的地方实力派,宗室藩王,朝廷派遣的外放官员等等,形成了一道敌友难辨的奇特关系网。
“主公有什么打算呢?”
王伟察觉到,刘益守可能对辛纂没什么兴趣,但是他对于派兵在河南插一脚,却是很有兴趣!
“高欢手腕活络,长袖善舞。只要不浪,把时间耗下去,定能稳赢尔朱荣。我们在青徐搞事,对于高欢来说不过是芥藓之疾。起不到什么牵制作用。
相反,如果能在悬瓠那边闹腾一下,定然可以极大牵扯高欢的兵力,使其不敢全力攻打尔朱荣。我并不在乎上蔡郡如何,就算拿到,我们要稳住战线,要经营这块飞地,也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这个得不偿失。
反正此番以锻炼队伍为主,如果有梁国保障辎重的话,倒是可以玩玩。”
刘益守心中已经有了定计,只不过要去梁国中枢那边稍微活动一下。方镇要是不打仗,谁知道你是猛虎呢,别人还以为你是只看门狗呢!
刘益守就是希望借着梁国这个靠山,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快练兵成军,整合势力。打着梁国的旗号四处征伐,争取好处,自然也是应对萧衍的套路。
曹义宗生性贪婪,当然不可能让刘益守攻略悬瓠后占为己有的。但是刘益守若是打了就走,将地盘交给曹氏,那曹义宗肯定愿意拿些东西来换。
而对于刘益守来说,只要高欢不好,那他就是最大的好了。只要不自带狗粮的,怎么玩都可以。
“这次去建康给萧衍祝寿,你随我同去吧。”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刘益守拍了拍王伟的肩膀说道。
上次陈元康去建康,把永阳王的王妃王氏给偷了,两人干柴烈火的玩得太过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的。王氏虽然本身就不是什么好鸟,但是像陈元康那样住在人家家里公然通奸,也实在是太过分。
刘益守靠手腕才摆平了这件事,所以这次可千万不能让他去了,免得被戴了绿帽的苦主打上门来。
贵族的事情嘛,懂的都懂,送妾什么都是寻常,公开无遮拦大会也不是没有。
可是你偷人家正妻就过分了,更过分的是玩上瘾住在家里玩。苦主天天戴上硕大一顶绿帽,碍于脸面不敢对外传扬,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刘益守不想干涉陈元康的私生活,也只好耐心劝诫了对方一番,也不知道那位到底听进去没有,多半是没有听进去了。
“主公,听闻元修现在已经在洛阳,四处联络魏国旧臣,鼓噪他们劝谏高欢逼元朗退位。我们要不要派人把这家伙做了,然后栽赃给高欢?”
王伟阴恻恻的问道。
对于骚扰自己宠妾的行为,王伟是十分小心眼的,比针尖还小!只要元修一天不惨死街头,他就一天不会放下这事。
其实吧,刘益守早就忘了元修这倒霉蛋了。
“栽赃给高欢?有点意思。”
刘益守微微点头,王伟这一招虽然是私怨,但确实目光毒辣。
元朗虽然听话,可是最大的问题在于,属于宗室远亲,说服力不是很够。倘若上蹿下跳的元修死在高欢眼皮底下,那些投靠过去的元氏宗族,多半会留个心眼吧?
“再等等,要等元修有点气候,再动手,那时候效果才最好。”
刘益守嘿嘿一笑,乱世已经开始,不争就是等死。为了削弱敌人,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好,那就再等等。”王伟深沉一笑,似乎想到了什么馊主意。
……
盱眙东北的湖墅,被于谨带人开垦了一年,已经颇有规模。宇文泰接手后,更是四处安置灾民和流民,屯田生产,这里可谓是两年大变样。
这天,刚刚巡视完河道,宇文泰来到湖墅中心的原鱼弘府邸,摘下头上的斗笠,让尉迟迥给自己扇风。
南方夏季的湿热,北地出身的汉子还真是吃不消。
“叔父,都督麾下诸将,最先跟来的那批人,现在基本上都是位居太守之职。何以叔父还在盱眙屯田?”
一边读书,一边热得不行在扇扇子的宇文护问道。
语气中略有不满。
“慎言!这种事情,岂是你可以随意质评的?”
宇文泰像是被刺激到了一样,板着脸毫不留情的呵斥了一句。
“叔父,这里没有外人。”
宇文护强调了一句。
“是啊舅舅,主公这么做不公平啊。”
扇扇子的尉迟迥也不满说道。
宇文泰摆了摆手,示意尉迟迥不要扇了。
“很多时候啊,你们都感受不到那样的绝望,因为你们的层次不够,学识也不够。”
宇文泰叹了口气,很多话不知道要怎么跟自己的侄儿和外甥说。
“你们觉得刘都督如何?”
宇文泰不动声色的问道。
“还行吧,运气好而已。”宇文护不以为然的说道。有时候刘益守运气确实很好,打仗的时候下暴雨对方营地所在高地塌方泥石流,这不是运气是什么?
“呵呵,对付女人一套一套的。”尉迟迥憨厚一笑,搓了搓手。
“两个蠢货!”
宇文泰生气的往二人后脑勺各打了一下。
“从今天开始,每天读《春秋》吧。”
宇文泰叹息一声,感觉自家子侄辈,貌似不太聪明的样子。
“看不清刘都督是怎样的人,你们就不明白,和他生在同一个时代,是怎样的幸运与不幸。”
宇文泰从书案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册子,上面一页一页,一条一条记录了刘益守所颁布的政令、条令,摊开给宇文护和尉迟迥二人看。
“作为武将,或许披坚执锐,所向无敌就可以了。但是作为一方之主,那还远远不够。刘都督的雄才伟略,越是细想,越是觉得恐怖。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九个字,字字如金。你们,完全领悟不到啊。”
宇文泰有种“高手寂寞”的无聊,又感觉自己时刻都活在刘益守的阴影里。
每当要决策之时,他想到一个主意,对方给的命令都是“英雄所见略同”,然而对方的似乎更妙一些。
每次发生类似的事情,宇文泰就会想起一句古话:既生瑜,何生亮!
老天既然生了刘益守,还要我宇文泰做什么啊!
在盱眙屯田的日子里,宇文泰就一直在猜想刘益守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在做什么。很多细节被拼凑到一起,便让他感觉到深深的恐惧。
那些“偶然事件”会如何发生,宇文泰猜不到。但是从大势上说,刘益守的战略非常清晰。
挑动萧梁宗室内斗,使自己成为左右局势的“强援”。在平衡中逐步夺取地盘,在平衡中逐步削弱各方势力。
把梁国搅得稀碎时,再伺机挑动北面的势力争夺地盘。除非高欢等人自己称帝,否则那些势力的关系永远也不可能缓和。因为一旦他们在明面上讲和了,那么执政合法性都会受到强烈质疑!
贺拔岳奉元子攸为先帝,高欢亦是奉元子攸为先帝,两个势力两个皇帝,到底谁说了算?谁才是正统?
这就是他们要咬死对方的重要原因之一,原则上优先级要远远高于坐镇梁国两淮的刘益守。
当初刘益守选择千里迢迢行军到寿阳,很多人都疑惑不解,甚至还有人提出要回河北跟高欢等人争霸。如今看来,幸亏当初刘益守想得明白,没有听从那些馊主意。
只看高欢与尔朱荣在韩陵山之战的惨烈程度,就知道刘益守若是留在北方,等待着他与麾下部众的,绝对是一轮接一轮的恶战。
或许现在寿阳那边很多满怀新希望的人,都已经坟头长草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这天下一分为二已经百年有余,如今民心思定,期待战乱平息。裂土封王不过是开始而已,天下一统的步伐,已经慢慢走近了。”
宇文泰喃喃自语的说道。
“近了么?这魏国一分为三,梁国各地蠢蠢欲动,天下分得更散了,何来天下一统之说?”
尉迟迥迷惑不解的问道,感觉自家舅舅已经陷入幻想之中无法自拔了。
“你将来最多不过百里侯,也确实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宇文泰摇头叹息了一声,怼得尉迟迥满脸羞愧,不知道要怎么去接这句话。
正在这时,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急匆匆走进来,将手里一个木盒子递给宇文泰说道:“主公新屯田令,在盱眙湖墅试行,详细条目皆在木盒之中。请宇文将军核验后,在下核验后回去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