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天,河北大丰收,遇上了数十年都未曾有的好年景。暂且定都邺城的北魏,也就是高欢所建的草台班子,终于将之前惶惶不安的局面稳定了下来。
在河北世家某些人的建议下,身为大丞相的高欢,在秋收之季,以魏国天子元朗的名义颁布新的均田制:
凡河北之民,从18岁起受田,不分男女。
所授露田男子80亩,妇人40亩,丁牛60亩,每户限4头丁牛;另授桑田或麻田20亩。所有的露田,都是无主荒地。这个尺度堪称是骇人听闻,因为孝文帝的均田制是露田男子40亩,女子20亩。
虽然有所谓“倍田”的因素在里头,但北魏末年土地制度崩坏,自耕农连手里的田都难以保证,更何况“倍田”?高欢取消了倍田制度,却将所授田亩加倍,这一举动十分大胆,却又符合当前实际。
承平时期其实本来没有那么多荒地,因为战乱原因,很多从前开垦过的良田都荒芜了,形成了大量无主荒地。高标准授田,有利于增加农民开荒的积极性。
高欢在邺城建立了官僚机构,大量吸纳原先北魏的底层官吏,将河北荒地统计后分配。一时间河北民心大定,曾经层出不穷的盗匪纷纷返回乡里接受官府的分田,因为他们再这样继续下去,已经失去了群众基础。
高欢和他麾下班子(现在不是草台班子了)的策略说白了也无甚稀奇,就是用平白无故得来的土地资源换取民心,用分田开荒的手段将河北大量的流民固定安置下来,恢复已经被破坏殆尽的生产力。
这个分田的尺度远远高于北魏孝文帝时颁布的均田制度,高欢在收买民心方面几乎可以算是不遗余力!而实行这個制度的地方,仅仅只有河北,并不包括黄河以南饱经战乱的荥阳等地。
因为高欢完全无法控制战争的规模,一旦战火烧起来,那些地方的所有一切都会化为乌有,与其这样,还不如什么都不管。
从这一点就能看出,高欢和他组建的班子,已经放弃了黄河以南的广大地区,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河北,然后将河北打造成一个有人口、有粮食、有土地、有民心的基本盘。
再以这个基本盘为起点,逐步蚕食周边地区,控制一块新地方,就将一块新地盘稳固下来,稳扎稳打的推进。哪怕再打十年也不慌!
高欢的这个思路,其实跟盘踞在寿阳的某人有些类似。
只有那个人是借了梁国的势,以两淮粮仓的芍陂为根基徐徐图之,而高欢则是依靠河北世家与河北之地,稳扎稳打的推进。二人有异曲同工之妙,现在还暂时看不出谁优谁劣。
这天秋高气爽,艳阳高照。滏水陉的出口处,高欢带着文武亲信,守候在滏水河边上,耐心的等待着。
正在这时,从滏水陉的出口处,一人一马飞驰而来,此人身材魁梧,英武不凡,下马后见到高欢,就激动的走过来拱手道:“丞相,一切安好。我父就在后面,今日就能抵达邺城。”
“好!好!好!”
穿着魏国官服的高欢,此刻有些意气风发。他紧紧握住那年轻人的胳膊感慨道:“斛律光!斛律明月!好!你父子不畏残暴的尔朱氏,还护送我妻子归邺城,你们不仅是魏国的忠臣,更是我高某的恩人,请受我一拜!”
高欢要跟斛律光跪下,这种大礼斛律光怎么受得起?他连忙扶住对方,如果高欢这一下真跪了,他们父子在邺城也混不下去了。
高欢只是做做姿态,又不是真要跪。很快就恢复了威严。
他有些好奇的问道:“你们是怎么从潞城逃出来的?”
斛律光老老实实的答道:“我部全民皆兵,情急之下,有数万兵马可以使用。尔朱氏新败,担忧我们反攻晋阳,我父派人送信给尔朱荣,表示会率部南下。尔朱荣也没什么表示,命元天穆放开壶口关让我们安然离去了。”
原来如此!高欢恍然大悟。
很多事情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斛律金看到尔朱荣奈何不了高欢,潜力却又远远不如高欢,手里还握着娄昭君和高欢的众多子嗣。
此时不投靠,难道要等高欢一统天下后再投靠?
另一方面,对于尔朱荣来说,核心嫡系兵马损失惨重,身边若是还有个斛律金这样精兵过万的人晃来晃去的,睡觉都睡不安稳。
斛律金担心尔朱荣要“关门打狗”,尔朱荣还害怕斛律金会反攻晋阳,夺他基业呢!这时候斛律金写了封信,说不适应潞城的水土,想率部南下。尔朱荣一看,正合我意,于是就坡下驴,让斛律金带着人快滚。
所以就有了今日这一幕。
一个时辰后,斛律金带着大队人马,出滏水陉,与高欢会面。二人相见如同老友一般,相谈甚欢。高欢一直在和他聊天,都没去看坐在马车里的娄昭君,和他们的儿女。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高欢甚至都跟斛律金之兄斛律平亲切交谈,却始终没有过问娄昭君的情况。明明知道对方在队伍里面,亦是没有去看一下。
一行人返回邺城后,高欢马不停蹄,在霸府内以天子元朗的名义下了几道诏令。
第一条:封斛律金为幽州大都督,幽州刺史,其他闲散官阶能配的给顶配,极具殊荣。除了统帅本部人马外,幽州各郡兵马都归其节制。
第二条:与第一条有关,命斛律金率部北上幽州,兵锋直指拥兵自重的韩楼。
第三条:解散河北各地行台(当初尔朱荣安置葛荣部曲时所设,该计策由刘益守提出),收回兵权重新分配。
幽州乃是河北后院,北地边塞,战略地位极为重要。韩楼这根刺卡在高欢喉咙里面,让他睡觉都睡不好。如今得斛律金雄健兵马,他终于可以对幽州用兵了!
……
天将冷未冷的秋天,在大水池里泡澡,是一件令人惬意的事情。以前斛律羡只是听说这是刘益守带着手下议事的地方,今日自己也有机会进来“凑热闹”,确实倍感荣幸。
水池中漂浮着许多木盘,上面还放着时令瓜果,斛律羡看了看,发现就只有彭乐在吃,其他人都是安安静静的等着刘益守开口说话,他忍住拿盘子的冲动,硬是没动。
“诸位,最近得到消息,斛律金斛律光父子投靠了高欢,顺带着兵民不分的部曲数万人。如今高欢蓄势待发,准备攻打河北韩楼。”
刘益守边说边吃柑橘,发现众人除了彭乐外都不吃,于是笑道:“我们都是老规矩,功劳簿说话,不在乎这些小节的。”
这话一出,众人才如释重负开吃。刘益守心中暗想,自己如今也是威严日重,谁也不敢在自己面前摆谱了。
热水池里所有人都时不时的看看斛律羡,搞得这位“射雕少年”很不自在。
他在这里混,他老爹和大哥斛律光在高欢手下混,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生存策略。但刘益守现在提到了,却不由得令人浮想联翩。
“主公有什么打算?”
平日里不怎么说话的独孤信,最近活跃了很多。于谨带兵外镇盱眙了,很多人都觉得自己机会来了。
“高欢还颁布了新的均田制,要把河北打造得铁桶一般。估计他平掉韩楼没有什么问题,至于我们嘛,最近给高欢找点乐子就行了。”
今年高欢那边上升的势头很明显,本来就民心思定,他又颁布了一系列的安民政令,再加上今年气候适宜,田里丰收。天时地利人和都在高欢这边,当真是此贼气候已成,不可与之争锋。
“主公,今年寿阳也是丰收,今年修了孙叔敖祠堂后,我们制定了用水条令,芍陂使用渐渐规范。高欢发展得好,我们也不差的。”
阳休之在一旁不动声色的说道,他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马屁皇帝了,每次拍马都能拍到要害上。众人心说,刚才那番话真是说得好,他们听了心里也舒坦。
“话虽如此,可我们的地盘,比高欢小了太多,潜力也比他们弱了太多啊!”
刘益守感慨的说道。
老实说,他觉得寿阳的发展应该是比河北要好的,特别是今年让贾思勰组织人开办“培训班”,指导农民们种田,又跟梁国互通有无,财源滚滚。
要是谈发展质量,真是吊打了高欢等人。
可问题在于,你基数有限,系数再大,增长也是有限度的。这个是先天劣势,完全没有解决办法。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多占地盘!
“独孤将军,赵将军,入冬后,待河流结冰,你们率领本部人马,攻打彭城以东的下邳郡,东海郡。如此一来,这一带就跟梁国现有的地盘接壤了,彭城侧翼无忧。”
刘益守的部署似乎有些奇怪。因为这两个地方,可以占,而且容易占,只是没有支撑点,守不住。要守住,纯粹要靠堆军队人数。
“末将领命!”
独孤信和赵贵二人激动的说道。刘益守只是说攻打那里,又没说打下来以后要他们去守。只要攻下了,就是胜利,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说。
“主公,此战完全没有意义啊,夺回来以后根本守不住。如果可以守,梁国早就办了。咱们攻打那边,纯粹是浪费钱粮啊。”
王伟忍不住打断了刘益守继续往下说。
所谓谋士,就是要在主公决策出现失误的时候补上。刘益守刚刚的命令,说实话,真的有失水准,基本上都降到萧衍这个层次了。
这时候他不得不站出来阻止,哪怕会得罪独孤信和赵贵等人。
“打下来这两个郡之后,我们会将其交给梁国的人管理。我会上书给萧衍,就说我们实力有限并且打下来的地盘并非封地,我们占有极为不妥。
请梁国中枢派遣地方官员来接管此地,并重新任命都督,负责二郡防务。打下这两郡之后,我们就要撤回彭城,跟吴明彻合兵一处。”
诶?还能这么玩么?
众人大惊失色,完全不明白刘益守到底想干啥。
“大树底下好乘凉,这两个郡,是我们进攻兰陵县的跳板。我们打下来了,萧衍拿到地了,一定会野心膨胀,朝中也会有人想摘桃子,想带兵攻打兰陵县,夺回宗室祖籍之地。
他们要动手呢,那就由得他们去。这个道理明白么?”
刘益守微笑说道。
已经有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了。
自家主公这一招真是够损的,梁国夺得高欢三个郡,对方势必不会善罢甘休,要是高欢连这口气也忍了,那控制力本来就很薄弱的青徐,很可能会脱离魏国掌控,投靠南梁。
这不是在耸人听闻,羊侃不就是最直接的证据么?
所以高欢知道了这些动作以后,一定会强力回应,与梁国之间的一场恶战绝对逃不过去。那时候梁国能挡得住么?这里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刘益守这次“四两拨千斤”,等于是把高欢和萧衍都架在火上烤。
对于萧衍来说,我都给你攻到兰陵县门口了,你忍得住不派兵去打兰陵县?
对于高欢来说,青徐接连失地,统治摇摇欲坠,他不得不出手应对。
那时候两边打生打死的,萧衍会不会很想念手握重兵,很能打,而且很会打的那个便宜女婿?
“妙啊,主公这一手火中取栗,真是高明!”
斛律羡学着阳休之的语气赞叹道。
“火中取栗你都能说出来,真是难为你了啊。”
刘益守把胳膊压在斛律羡的肩膀上,高声对众人说道:“如今大世之争已经开启。
从前的魏国已经名存实亡,高欢掌控主动,要稳扎稳打的恢复失地。
贺拔岳攻略关中,成败犹未可知,不可小觑。
梁国朝政腐败,方镇林立,各地互不协同,犹如草原部落。看似强大,实则不堪一击。
我们已经有了立足的资本,现在要做的,不是胡乱掠地,今天打这个明天打那个。
莪总结了九个字,那就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这是一场会持续很久的斗争,或许五年,十年才会分出胜负来。诸君,我们的事业,才刚刚开始,远远没到可以躺下来享受的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