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落下来,直如同天雷震撼,整个斋宫上上下下的人都打了个哆嗦,死死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而那巨大青龙缓缓满眼是身躯,灰袍青年神色安静。
“自……自裁……”
皇帝呢喃自语,踉跄起身,步步后退,突然反应过来。
“你不敢杀我。”
“你不敢杀我!”
一身华贵道袍,玉簪束发的帝王修了快要三十年的道,至少知道道门铁律之一是在外的修行人不能接触到人间的王朝气运,否则哪怕是一代真修,也会卷入劫气,哪怕是太平部张角,蜀汉诸葛亮,都是不得好死,他眼眸亮起,似是找到了什么理由,大声道:
“你若是杀朕,你也不得好死!”
青龙盘旋,似乎打算代替道人出手。
灰袍青年深深注视着皇帝。
伸手虚按,把青龙额头稍压了下。
青龙探爪之势被打断。
灰袍青年步步走下龙首。
自得知未来之后,在两百年前开始,也只是改变某些人的命格,从不曾主动插手其中的道人似是想通了什么,步步往前,大袖飘摇,宫中人只见得转瞬,那道人就已经出现在皇帝面前。
右手抬起,扣住那位天下第一等尊贵之人的咽喉。
一路托着往前,自诩天帝的皇帝被扣着咽喉撞破假山,玉器,名木,最后以背部撞破一座白玉所制千里江山图屏风,道人随手一抛,帝王被砸在案几之上,七窍流血,经脉断绝。
空气中更是死寂,道人并不回头,只是道:
“……你们会怎么记载此事?”
随着嘉靖帝参与斋宫大醮,记录盛事的史官拜下叩首,颤颤发抖:
“皇帝,皇帝崇信佞臣,崇信妖道,霍乱朝野天下。”
“仙人下凡,将祸君诛除……”
道人没有说什么,伸手握起一柄符剑。
这柄剑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真修所留下的,藏于名山大川,被生生搜罗出来,剑身之上以血为符,最终仿佛化作了一整个符箓体系,本应该在道观之中被历代修士温养,以作为镇观之宝,去被带了来此。
只是这样的宝物,纵然被搜罗了来,嘉靖帝也无法拔出。
屈指叩击剑身。
一声清越剑鸣。
符剑直接剑和鞘分离
将此剑收入袖袍,只留下剑鞘放于斋宫当中,剑鞘里面,氲满了寒意,道人拂袖转身走出,道:“告诉朱家后人。”
“下一次如果还有帝王沉迷修道,祸乱天下,到那个时候,我会再斩一剑。”
有年少宫女颤颤巍巍抬起头,看到了先前二十余岁的道人,不过走了几步,鬓角长发已经化作纯白之色,和跪倒的百官擦肩而过,嗓音平静:“至于皇帝,我与朱家有旧,多少顾惜体面。”
“这一次的话,便说他看破红尘,化成道人。”
“随我修仙而去。”
“求仁得仁,名留青史,想来亦算余愿已足,当无他求。”
……………………
后世的典籍里面,往往记载着这样的故事,皇帝求仙问道,最终诚意感动了上天,派遣仙人下来,所以当时的帝王能够跟随者仙人去求仙访道,当时从江南到京城,沿途不知道多少人见到了仙人御龙飞天的模样。
但是后人往往不信,将此事当做了某种政治变化的托词。
之后的皇帝也多有励精图治,再不曾求仙访道,政事也为之一清,故而对此事也没有多加在意,只是有些野史典籍,将这一年宫中三次大火和此事联系起来,于本纪之中所写‘上入宫,忽火发,兵甲齐鸣,道人奉上变道服遁去。’
而历代皇帝对于那位传说中的仙人多加敕封,至于当初的君王,百官在争议其谥号的时候,为了给那位仙人留下好印象。一番争执,因其最后所说那句话,故而定下谥号为灵。
好祭鬼怪曰灵,渎鬼神而不致远。
在历史的隐藏角落里,留下了这位皇帝真正的死因。
……………………
岁月不断往前,吴汝忠听到了来自于京城的消息,事实上,在他的周围没有谁不再谈论仙人乘龙入京城,陛下飞升这件荒唐的事情,所有人不敢相信,可是之后,却发生了皇位的顺利迭代。
本来还担心新皇会不会也想着要学习自己的父亲,去打醮斋戒,以求飞升,但是很显然,这样的顾虑是多余的,那位太子上位之后非但没有去学道,还将宫中那些青紫贵人一并逐出了皇宫,甚至于有传闻锦衣卫追杀而去。
道门龙虎山,封山百年以示自惩。
整个神州似乎又重新走上了前两百年的发展轨迹,对于皇帝飞升的事情,大家惊愕之后也就慢慢接受了,无论如何,日子总是要过的,那些遥远的,高高在上的事情,对于百姓们来说,远不如解除了不必要的税收。
以及不再年年二三十处的劳役,修建斋宫来得要好。
家里的米缸总是能有些余裕了,不必落得个家家干净,只是苦了些趁着皇帝喜好修道,投其所好而发达了的家族,现在又逐渐衰败下去,日日嗟叹,说这日子还不如十来年前,嘉靖帝的时候。
当然,百姓们偶尔谈及前帝,也都会有不满的语气在隐蔽地方闲谈,彼此窃窃私语着:“先帝劳民伤财,不知道多少人家里空空荡荡的,这也的人居然也能够被仙人指引飞升,哎呀,你说这仙人是不是也贪慕权势?”
“就是就是,这样的皇帝也能飞升,这还算是个什么仙人?”
“有眼无珠。”
“嗨呀,我看着仙人,怕不是也有那如官商勾结的腌臜事情。”
白发苍苍的吴汝忠皱着眉头,却也没有说什么,提了一壶酒,踉踉跄跄回到自己家中,当年的事情过去了也已经足足十多年,他也再没有见到过那灰袍青年,有时候觉得,是不是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
可是,一生也算是见多识广的老者,回忆起当年帝位交换时候的迅速果断,隐隐还是能够嗅出其中铁血的味道,也曾询问自己的状元好友沈坤,后者忌讳不言,也只是说,当日宫中禁卫几乎全部受伤。
有拆除下来的白玉屏风,上面血迹斑斑,水洗不去。
对于吴汝忠来说,这已足够。
回了家中时候,见到院子门打开,年岁不小的吴汝忠皱着眉头,嘀咕着推开门的时候,却见到了背对着自己的一身灰袍,玉簪束发,只是当年的黑发已经变得半白,看去多出了几分沧桑之感。
“啊……您,是你……”
吴汝忠声音都有些发颤:“是你吗?”
灰袍之人转过身来,叹息一声,微笑道:“许久不见了啊。”
“吴兄。”
“真的是你?”
吴汝忠结结巴巴地看着眼前和当年相比,只是稍微显得苍老些许的青年,仍旧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后将青年邀请入屋中,难得又去买了些下酒的菜,而后两人对饮,询问当年之事。
吴汝忠听得心神晃动,似有所惧,却又心向往之。
灰袍青年饮一杯浊酒,问道:“吴兄,你的故事还有在写吗?”
吴汝忠洒脱笑答:“写啊,当然是写。”
青年拈杯问道:“还是在写妖魔志怪吗?”
老者放声大笑:“什么神仙妖魔,山鬼志怪,不过是写得人罢了。”
“来来来,你且帮我看看,我这儿到底还有哪里写得不对。”
他借着酒劲取来手稿,而后递给了眼前的灰袍男子,感慨一声,在后者翻看的时候,突而问道:“渊先生,几十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问吴某,是否见过你,我当时说不曾见过,可这段时间里面,每每做梦,都有所感。”
“还请先生解惑,我们……难道真的曾经见过吗?”
“见过么……”
“你真的想要知道吗?”
灰袍男子看着眼前已经白发苍苍的老者,看到后者点头,叹息一声,并指点在老者眉心,点破前世今生的记忆不是简单的事情,也会有种种的后患,但是现在这老者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末路,也已经隐隐记了起来。
故而他顺势而为。
老者眼瞳瞪大,一个个梦境里虚幻的经历浮现出来,老者的面容剧烈波动起来,而后沉沉的醉去了——
他作了一个梦。
漫长……
实在是太漫长了啊。
在这个梦里面,他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荒唐的年少,靠着刀剑争强斗狠的青年,还有孤苦而寂寞的老年,但是在这样漫长的岁月里面,他却最喜欢中间的那一段路途。
黄沙漫漫,荒原千里,有无尽的雪山,数不尽的危险。
但是他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那坚定的背影。
佛说度化苍生。
可他的度化,是亲自陪着你走这一条路。
白发老者苏醒的时候。
烛光之下,渊翻看着那一卷书。
这是一本年少时候就想要去写的书,可最终到了老年的时候才写完,最终的几次修改,又增加了数不清的细节和故事,白发苍苍的老者写着过去,因为曾经有应龙,故而有梦中斩龙,有茫茫大漠,是八百流沙河。
在记忆没有完全恢复的时候,他对那僧人是有恨意的吧。
他想着。
所以非得要把高大坚定,永远从容的僧人在书里面写得弱小而又胆怯,让他不断地陷入了各种各样的危险,可是为什么呢,每到那和尚要死的时候,他却总是控制不住地让一个有着黄色毛发的猴子般的角色去救他。
在那僧人迟疑的时候,是那黄色毛发的猴子去指点他。
当他落入危险的时候,是那猴子不顾一切去冒险。
一次如此,次次如此,哪怕是在故事里,他居然无法让那和尚陷入危险,最后的最后,故事完成的时候,那和尚成了佛,那有着金色毛发的猴子也是佛。
就好像这样就能永远呆在师父的旁边。
师父不会死,他也不会离开。
上一世被度化被保护,哪怕是在故事里面,我也想要庇护着你。
让我来保护你。
我来指引你。
原本是我想离开你,现在你纵然是驱我离开,我也想要回来。
可是,师父呢……
老者踉踉跄跄,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他看着眼前的青年,眼眶通红,说不出话来。
佛门修士不修来生。
但是灰袍青年看着泣不成声的老者,伸出手按在了他的头顶。
他低下头,像是当年的那个僧人一样,咧开嘴微笑着道:
“石磐陀。”
过往的僧人微笑:“要过得开心啊……”
老者再忍不住,踉跄跪倒在地,老泪纵横,痛哭流涕。
“师父,师父……”
“你在哪里,我好想你,好想你……”
灰袍青年闭上眼睛,微微仰起头。
你在哪里啊,玄奘……
是啊。
我好想你。
可我们之间,隔绝了足足一千年的岁月。
唐玄奘。
死矣。
这一日是吴汝忠最后一次见到这灰袍青年。
吴汝忠,六十年醉心于官宦,跌宕起伏。
最后十年,书西游记。
以醉以诗。
贫老以终。
:今日第一更…………三千八百字~~
往后三更还是看作息吧……抽烟的手微微颤抖表情包,以后如果一点多没有的话,那就只有两更了。苟命要紧一点,今天爬起来完全不想要写东西,叹息,实在是精疲力尽。
本来是只打算写西游记的起源故事,只是发现还可以顺便填填坑,只是我发现我不是很擅长填坑,躺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