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昙快走两步,最后快跑起来,白底撒花面的锦鞋踏在泥泞里,溅起好些泥点子,最后她终于跑不动,在一假山处停下,挥着小拳头捶打山石,眼泪唰唰往下掉。
她方才究竟说了什么?对不起,谢谢你,恭喜你,这些客气话真是她想说的么?
为什么真话说不出口呢?她好恨自己啊!
忽听见脚步声,秋昙料想有人过来,忙掏出帕子擦了泪,吸了吸鼻子便继续往前走……
才走过假山,便见黄公公领着两小太监过来,秋昙忙陪着笑脸迎上去,“公公,奴婢正要去找您呢,竟这么巧就在这儿遇见了。”
“解个手跑这么老远做什么?”黄公公嘴角微微耷拉,拂尘一甩道:“走,领咱家先去看看你家的绸缎,是在太子府放着么?”
秋昙应是,小跑着上前恭恭敬敬在他身后跟着。
黄公公瞥一眼她,见她眼角泛红,问怎么了,秋昙忙答说沙子迷了眼,黄公公哼笑了声,冷不丁道:“若府里有人欺负你,告诉咱家,咱家给你撑腰。”
秋昙心里一咯噔,他为她撑腰?他们非亲非故为她撑哪门子腰?然而她仍是赔着笑脸道:“民女微贱之躯,怎配公公您相护,折煞民女了。”
两个小太监别有意味地瞅她一眼,都低头笑了。
接着,秋昙指路,领黄公公和两小太监穿过重重仪门,绕过花坞和水榭,去到绣房。几个绣娘见了公公,都上前行礼,而后退至一旁,秋昙领他绕过紫檀木喜鹊登梅八扇绣屏,堆放在条案上的五十六匹丝绸就在眼前,五颜六色,堆得小山一样,黄公公上前,抬手抚过一匹鹅黄的浣花锦,觉丝质柔滑,几无瑕疵,接着又抱起一匹云锦细看,用手搓了搓,问秋昙:“这都是你家的锦?”
秋昙道:“正是,除了这个,还有妆花缎、素锦、浮光锦,您看看,”一面说一面上前,将各色锦缎都翻出来请他细看。
“听说你不仅开织绣坊,也有染布坊?”黄公公没碰她送上来锦,而是用帕子掖了掖鼻尖。
“正是,从蚕丝到锦缎,每一步都是民女自家织染坊做出来的,”秋昙道。
黄公公微微颔首,“咱家看这批绸缎不错,只是光咱家看一看摸一摸还不成,得下水,还有其余几位公公看了说好,才算好,”说罢手一挥,两个小太监立即出去喊人搬运这五十六匹锦缎。
秋昙心中激动,心知自家的绸缎质量极佳,不怕下水,况且黄公公都说好,那便八九不离十了,于是也欢喜地张罗奴才来搬绸缎,黄公公却拂尘一甩往外走,细声细气道:“叫秋昙是吧,随咱家来。”
秋昙只好应是,强压下激动跟上黄公公直走到绣房外。
黄公公用拂尘挑起秋昙的下巴,“别总低着头,咱家能吃了你?今儿酉时宫门下钥后,咱家会来太子府后门接你,大概酉时三刻便到,别误了时辰。”
“公公接我做什么去?”秋昙抬手拨开那拂尘,直直盯着眼前砌了粉墙般的脸。
黄公公哼笑了声,不言声儿,只看向搬着绸缎从屋里出来的太监,吐出又尖又利的一个字:“走!”说罢领着十几人,不紧不慢往仪门外去。
黄公公在外置有私宅,养了三房妻妾,今儿宫里不必他值夜,自要回去乐呵乐呵,至于来接秋昙,用意也十分明显了。
秋昙大约领会了他的意思,只觉恶心,蹲在石阶下捂着胸口作呕。
这死太监想干嘛?看上她了?今儿若不跟他走,事情便黄了?黄了就黄了吧,她总不能委身于一个太监!
秋昙在心里咒骂这太监老色批,忖着可要告诉太子妃此事请她想法子帮她,恰这时一老嬷嬷过来请秋昙去太子妃身边伺候,秋昙不得不去了。
……
用罢午饭,大多数朝中命官及其家眷都陆续回府了,只留下秦煜、赵文贤、陈赫扬等太子身边的老臣同他在花厅议事,女眷中则剩下他们的妻子,其中唯有林品兰是未出阁的姑娘,由太子妃亲自招待。
日渐西斜,太子妃领着众命妇前往府中最大的一片湖,到岸边时日落西山,彩霞已散,暮色苍苍,太子妃命侯在岸边的船夫将妇人们送到湖心岛去。
那是湖中的一片小林子,林子高低两处各有一花厅,溪水相连,今晚便设了男女几席晚宴在花厅中,另在花厅前搭了一戏台,伶人数十,是太子妃命人从千里之外请来的昆曲班子,这班子唱一场没有七八百两银子打不住,就这,请的人还排着队呢!据说此乃是昆曲大家罗文良调教十五年调出的新唱腔,飘飘渺渺,全没一点儿烟火气,最宜在自然山水之间欣赏,所以才选了湖心岛听戏。
当下,除却太子妃和林品兰,其余命妇都上船了,而太子妃则领林品兰去到附近一凉亭,同她扯闲篇,似是在等人。
不多时,便有赵文贤、陈赫扬等人说笑着过来,也都陆续坐船前往湖心岛。
秦煜和太子二人走在众人之后,身影在竹林间渐渐显现,太子向他感叹:“六年前那场仗打了整整一年,掏空了国库,这几年又灾情不断,先是山东那片闹旱灾蝗灾,今年端午前后浙江一带又水患,千亩桑田被淹,想必下半年蚕丝价格要大涨,绸缎价也会跟着涨,年初朝廷与波斯和交趾国按去年的价签了七十万匹丝绸的单子,今年绸缎价大涨,这七十万匹丝绸卖过去非但没赚着银子,还要倒贴几十万两,国库空虚,这几年水旱灾又掏空了百姓的腰包,想加税也没法儿加,父皇很为这个头疼!”
秦煜双手背在身后,默默忖了会儿道:“赋税是不能再加了,想想当初我们南下赈灾,险些激起民变,此番连年灾害,一旦某处起来反民,必然别处揭竿响应,不能不防,要解此困,须得叫商贾们掏银子救国。”
“要掏他们的银子不容易,商人重利,没有白白使钱的道理,朝廷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抢吧?”
此言一出,两人都哈哈大笑。
太子想到什么,忽止住笑,“巡盐?”
秦煜摇头,“前年才巡,今年再巡,明年出个什么事,又再巡一道?不妥不妥,要叫丝绸商们掏银子。”
太子低头一忖,笑道:“正是,正是,我想到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