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秋昙推了秦煜出门,一路几乎狂奔,生怕老太太和侯爷改主意,又把她传回去,那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其实发配去庄子上,结局也就是个死,因周氏总有法子治死她。这一点,秋昙清楚,秦煜也清楚,所以方才他才顶撞平南侯,无论如何要保下秋昙。
走出汀兰院老远,一直到了两排厢房的夹道里,秋昙忽看见前头两小厮扛着一草席,再走近些,才看清那草席里露出来的一片湖蓝色的衣角。
秋昙大惊,喊住两人,“诶,你们抬的是……是方才在夫人院前打板子的奴婢不是?”
两小厮回头,一见是秦煜,忙将肩上的尸体放下来,退到墙根下向秦煜行礼,“回二爷,正是那奴婢,三十个板子下去断了气,奴才们正要把人从后门抬出去呢,死人晦气,请二爷先行。”
秦煜看着那草席,便想到若自己方才没护住秋昙,她兴许也是一样的下场,不由后怕,于是吩咐道:“给她买块板葬了,回头来听风院向我领钱。”
两小厮应是,恭恭敬敬靠墙立着,等秦煜先行。
“守诚,你来推我,”秦煜又吩咐了句,而后回头看了眼秋昙,“你到我身边来。”
秋昙放下轮椅,挪步上前与秦煜并肩。秦煜忽伸手拉住秋昙的手,紧紧攥着,若无其事地命守诚:“走慢些。”
秋昙心头一动,轻轻唤了声:“二爷?”
“你不必怕,”秦煜低声说着,仿佛在说给自己听,“我不会令你像那具尸体一样,只要我在一日,便有你的一日。”
秋昙原本颤抖的手终于安静地躺在他手心里,连同她的心也稳妥了。
他们不紧不慢地往东边角门去,夜色渐渐笼罩下来,各处厢房檐下陆续挂上羊角灯,路旁又悬上戳灯,四处都是灯火,像天上的星星掉了一地。
秦煜始终拉着秋昙的手,拇指在她腕子上那条勒痕上摩挲着,问她疼不疼,秋昙说不疼,他又问她额角那团乌青疼不疼,秋昙也说不疼,秦煜便将自己的哆罗呢披风解下来,递给秋昙,命她披着。
秋昙推辞再三,拗不过,只好披上了。
不知不觉便到了东边角门处,秋昙发觉除了方才那两个守门的婆子,还多了四个小厮,想是侯爷派来看着他们的。接着,那两婆子一左一右打着灯笼,送他们出角门,去著存堂。
夜里的著存堂是一头巨大的猛兽,堂中两掖白蜡亮起来,便像野兽的獠牙,秋昙跟着秦煜走入这兽口,里头如深井一般,而正前方立着十层黑漆漆的排位,四处都是香火蜡烛,秋昙扫了眼各处,更觉鬼气森森,禁不住后背漫起一层细栗。
秦煜察觉到秋昙的不安,更攥紧了她的手,“不必怕,都是秦家的先祖,不会害自家人。”
秋昙颔首,两眼不再乱瞟,低着头与守诚一同在蒲团上跪了,秦煜坐在轮椅里,就在秋昙右手边,他将方才放在蒲团上的大氅捡起来,为她披上。
秋昙觉身上一重,瞥了眼肩头,忙推开,用那双水汪汪的杏眼望着秦煜,“二爷,奴婢已披了您的披风,这件还是您自个儿披着吧!”
“听话,”秦煜的声调透着宠溺,他用宽大的大氅紧紧拢着秋昙单薄的肩,强自为她系上系带,她整个儿叫那孔雀羽包裹着,像只鸟儿,身子一个有两个那般大,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禁不住想笑,却又不敢笑。
待大氅系好了,几人便都不再说话,静静望着面前紫檀木香案上,那鎏金浮雕花卉纹三足香炉里升腾而起的白烟。
屋里静静的,能听见外头北风呼号,枝叶纷摇的响动,接着一阵寒风涌进来,秋昙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悄悄往两侧扫了眼,两掖白蜡都用琉璃罩子罩着,没叫那风吹熄。
她又偷眼觑了觑秦煜,他纹丝不动的,入定了一般望着面前的祖宗牌位,直线勾勒出的侧脸,十分凌厉,而他的眼睫却像女子一样纤长,卷翘,尾处染上烛火的颜色。
秋昙不敢打搅他,便轻轻扯了扯另一边跪着的守诚,悄声道:“守诚,去关上大门。”
守诚也因那阵横扫进来的冷风冻得打冷颤,于是起身,搓着手去关大门了。
厚重的黑漆大门缓缓合上,发出低沉的声响,秋昙抚了抚自己瘪瘪的肚子,抬眼去看秦煜,只见他长而翘的眼睫垂下,盖住一半的眼眸,似在深思。
秋昙仍不敢打搅,自己伸手将他足侧的黑漆雕喜鹊登枝的食盒拎起来,放在自己面前,她揭开盖子,便见那盘拔丝苹果,只剩下一半,冷了,外层包裹的红糖已不再光泽。
她饿得紧,便用筷子夹起一块放入口里,一咬,真甜,甜到后头便是酸,好吃得紧,她于是连吃了几块,见守诚回来了,她便将剩下的一小半连同筷子递给他。
这时,身边一直若有所思的秦煜忽的喊了声:“秋昙?”
“嗯?”秋昙口里咀嚼着拔丝苹果,偏头冲秦煜不好意思地笑笑,“奴婢在祠堂里吃点心,您的先祖不会怪奴婢吧?”
秦煜面上无波无澜,眼中却似有笑意,“往后那也是你的先祖,”说罢他命守诚:“你先出去。”
守诚应是,夹了最后一块拔丝苹果入口,这便起身忙忙地往大门口去了。
待守诚出门,大门重新合上,秦煜看向秋昙的目光忽而变得郑重无比,他牵着她的手,问:“我要在我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面前许诺,今生只娶你一个,你愿意不愿意?”
秋昙的杏眼一下瞪大了,愣愣望着秦煜,挣扎着想要抽出手,“二爷您说什么?您……您不娶正妻了么?”
“不娶了,”秦煜说着,转头面向那几十个排位,“我原想让你做妾,可又怕将来娶的正妻欺负你,折磨你,便是她心善,我也不愿你屈居在另一人之下,我只想你同我站在一起。”
秋昙懵了,他贵为侯府世子,居然想娶她这个小丫鬟做正妻,在这个世道,简直是离经叛道,世所难容。
“二爷,”秋昙目光复杂地望着他,“您这样值得么?”
“从你方才为我吃醋,我便知道值得了,”秦煜深深凝望着她。